十九岁这年,笪??萍终于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大戏,且凭借此剧一举成名。
可没人知道,在这满堂掌声背后,她熬过了多少挣扎和否定。如果不是施嘉忆,她可能早就扔了笔,永远写不出这出戏。
她始终记得,那个冬夜……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刮得油灯的火苗晃个不停。她坐在桌前,裹着件破棉袄,手冻得红肿,写一句改一句,改完又撕掉,桌边堆满了揉皱的纸团。她咬着牙写,可手抖得厉害,墨都洒了几滴。
门外,戏班几个家伙的笑声传进来,刺耳得很。
“一个女人,还妄想写戏?笑死人了!”
“这年头,哪有女人能当名本编剧的?再怎么聪明,能比得上师傅们?”
“我看啊,她就是个爱做梦的小丫头片子罢了,不如趁着年轻,山有几分姿色,早点找个人嫁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傍个富商的小妾当当。”
“师傅随口夸她几句,她就真以为自己有天赋,不过是看她会写字,还成天花时间琢磨出一堆东西,不忍心骂她罢了,实则是狗屁不通的废纸,不然怎么不见咱们再戏班里编排她写的剧本?”
“难怪女子无才便是德呢,这小女子啊,会写几个字,就真觉得自己能当李白流芳百世呢哈哈哈哈哈!”
笪??萍攥紧了笔,手背青筋都鼓起来了。这话她不是头一回听,自她学写戏文以来,这般嘲弄的声音始终不曾停过。
他们说的没错,哪怕戏班的师傅们看了她的本子,都夸她有前途,可是,鼓励归鼓励,这几年来,却也没排过她的戏。
难道,真是随口哄她,只是看在自己写了那么多字的份上,随口一夸,不好意思骂罢了?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字,心里发冷。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这一刻,她怀疑起自己写的东西,是否真的不堪入目,甚至……想放弃了。
就在这时,一件柔软暖和的羊皮披风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背,将她从寒冷的现实中拉了回来。
“真是可笑,谁规定女人不能写戏?”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温柔却有力。
“笪??萍,你的戏文到底写得好不好,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是仗着你还没出名,就先打压你,让你一蹶不振,永远爬不到他们的头顶。”
施嘉忆走到她身旁,弯下腰,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了敲她手边那张已经被划满批注的纸张。
“别听这些龟孙胡说。”她的语气柔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好好写你的戏,你的名气早晚能响彻溪城,让他们闭嘴。”
“这人和人之间啊,真是比畜生还大。”
“咱们这戏班班主虽是男儿之身,可他救死扶伤,挽留了多少无家可归的柔弱女子的性命?欺弱凌强的事儿他一件也没干,结果却救来了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而有些男人啊,长了那二两肉,就得意地不行。索性以后出门别穿裤子,指着□□,挨个对路人说:快看,我是男人,我是长了子孙根的高贵男人呦,你们快来跪拜我,孝敬我,给我当孙子!”她大声呵斥道,语气嘲弄,十分刻意,生怕外边那些人听不见似的。
笪??萍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施嘉忆记性极好,算账的本事更是一绝,账目往来清清楚楚,连一文钱的差错都不会出现。更难得的是,她还能讲一口流利的洋文,说起来字正腔圆,让人听得直发愣。戏班里的人私下都议论,说她八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流落在外,不然怎会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就连班主都对她敬佩得不行,每次提起她,总要感慨一句:“即便是女子,可她有这般才学,放到哪儿都是顶顶出挑的,却只在咱们这戏班里当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实在是委屈。”
溪城最大的酒楼三番五次派人来挖她,许诺高薪相请,甚至连一间专门的账房都备好了,只等她点头就能立刻入主。可她却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回绝,道是承蒙班主知遇之恩,不能就这么离开。
此事一出,班主对她愈发看重,凡是戏班里的大事小事,几乎都要同她商量一番。她的地位愈发稳固,虽未挂名,实则已然是戏班的二把手。
眼下她发话,一伙人自然自讨没趣,便散了。
可施嘉忆说完,却没走。
那一晚……那是怎样的一晚啊!
施嘉忆和她说了很多话,她说:你不是没有才华,你只是身处在一个不被允许女子有才的时代。
施嘉忆告诉她:
她可以,她能行。
她可以书写自己的故事,可以在这个时代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可以让所有人看到,女人也能写出自己的大戏,并且凭借这出戏,扬名后世,名垂青史!
良久,她将那杯热茶握在手中,从这股温度中汲取出了从未有过的、所向披靡的勇气。
于是,笪??萍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她学会了不带耳朵写字,不再理会那些恶意的嘲笑;学会了在所有人都睡下后,点起自己攒钱买来的油灯,一遍遍地修改剧本;学会了在戏班弟子对她嗤之以鼻时,默默地翻阅师傅们留下的戏文,找出那些最好的词句。
她的笔一次次被故意折断,就一次次地捡起。
她的纸张被人暗地里撕碎,便重新写。
在她十九岁之前,她的名字从未被写进任何一部戏的署名里,她便用匿名的方式,让所有人都记住这部戏的每一个字,每一句唱词,每一场情节。
她身为女子的身份被所有看客否定,可她的戏文,却在无人知晓编剧名字的情况下,让大家为之折服。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施嘉忆,如果不是她,笪??萍可能早就放弃了。
直到十九岁的春天,这部拥有自己命名权的戏,终于问世。
*
戏楼内人声鼎沸,掌声雷动,一阵阵如潮水般涌来,屋梁都微微震动起来。
烛光摇曳,将戏台上的少女映得格外耀眼。她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戏服,精致的凤冠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而晃动,上面的珠玉碰撞之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少女站得笔直,气息微喘,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台上的锣鼓声渐渐平息下来。侧幕旁的师傅们满眼欣慰,互相点头称赞,都说这孩子天赋真高,以后的前程一定了不得。
笪??萍站在戏台上,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袖口,余韵未散,手心冒汗,手臂因先前举袖作揖的姿势而有些发酸。迎着满堂的掌声,她缓缓转身,视线掠过满座的观众,停留在后台的某个角落。
施嘉忆站在阴影里,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温和而复杂。
就在这一瞬间,笪??萍的心脏漏了一拍,比刚才登台表演时还要强烈。
她低下头,松开袖口,慢慢地迈步,从戏台上走了下来。
戏班的师傅们纷纷向她走来,称赞她将来必能光耀戏班,那些平日里戏弄她的弟子们,也露出谄媚的笑容,迎合她有天赋,有前程。就连班主,都夸她必定能洗牌溪城的戏剧格局。
她露出笑脸,礼貌地一一点头,巧妙地避开人群,径直朝施嘉忆走去。
她在她身旁坐下,仰起头,眉眼弯弯,笑意温软,如同戏台上洒下的灯火,明亮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先生。”
她唤她,语气轻软,嗓音因方才的唱腔带上了一丝尾音,微微上扬,如同这些年来,她在稿纸上落下千千万万遍的那两个字。
她的嗓音被戏腔打磨得极为温柔,可语气里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
“我长大了。”
施嘉忆一愣,怔了片刻,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欣慰地笑道:“是啊。”
少女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自己染墨的指尖上,下意识地摩挲起掌心,像是在犹豫什么。
半晌,她轻轻地开口:“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不会有人管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微风拂过,快要融入夜色里。
她缓缓抬眸,目光定定地落在施嘉忆脸上,眼底藏着某种未曾言明的执着与期待。
“那时候……你是不是就会同意我了?”
话落,施嘉忆又是一怔。
她的目光落在笪??萍的脸上,对上少女的眼,那里面藏着一份固执的认真。灯火明灭间,她仿佛看懂了些什么,可这份察觉来的太晚,太猝不及防。
她的嘴角才刚刚勾起一丝笑意,喉咙里即将出口的字句还未成形——时间塌陷了。
一瞬间,光影扭曲,世界被猛然拉扯,所有的声音瞬间归于寂静。
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画面如潮水般褪去,台上的灯火、戏楼的喧哗、耳边尚未散去的掌声……一切都被无形的力量吞噬。
她的意识在急速的旋转中跌落。
等她再睁眼,四周已是一片死寂,散发着旧书页的墨香。
没有戏楼,没有戏班,没有掌声与鼓点,连那抹熟悉的身影也消失无踪。
寒意如潮水般蔓延至全身,她呼吸顿住,像是被活生生抽离了灵魂。
她回到了2025年。
可笪??萍……永远留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