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谁是谁非，往往只靠亲疏关系便能凭借片面之词一锤定音，被孤立者百口莫辩，陷入艰难却又循环往复的迫害式自证。

如果没有成为哨兵，知楼大抵从遇见异种的那一刻便会直接当场送命；而命都没了，大概率也不会有后边那个所谓的“二分之一”。

虽然——

但是。

“总而言之，他觉得我抢了他的命，所以想夺回来，其实我倒觉得也在情理之中。”知闻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下一秒，知闻抬起了自己的手。那双手上依旧带着黑色的皮质手套，折射出浅淡的白光。以袅不知道他做这动作的含义，于是只是静静等待着知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双手。

那双手实在美丽，但以袅知道此时的知闻并不是在请他做艺术品赏析。

知闻似乎在盯着自己的手套发呆，但又像透过它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他眨眨眼，随即将手套利落地摘了下来。

以袅轻轻抽了一口凉气——那双手骨骼修长，因为皮肤常年被手套遮挡而异常白皙，然而最抓人眼球的是两只手心上各有一个深褐色的伤疤，它扭曲了手掌的纹路，如同树干被雷电劈过的裂痕永远刻在了这双手上，仿佛一块狰狞的纹章。

“手套材质不软，其实就是个支撑作用。骨头被钉穿了，没能及时愈合。”知闻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只是路边的一块石子，而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知楼是第一个觉醒的哨兵，我是联盟第一个知道的精神体，多新奇的玩意儿，所以最开始先被科研院强制收押实验。后来实验室把我放出来——也不算是放，是知闻觉得自己年限快到了，任务又躲不了，索性先把我要出去。那时候觉醒的哨兵多了，精神体也五花八门，我除了是个智能生物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科研院大手一挥就把我扔了出去。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是为了任务，但却将我锁在白塔的房间，打了铁钉将我的手和地面钉在一起——”

说到这儿，知闻甚至想笑出来：“这倒霉玩意儿够迷信，也不知道在哪儿入的教。他给我放血，用碗接着，放满一碗喝一碗，好像这样寿命就会回到他身体里似的。”

“这蠢狗，他忘了精神体与哨兵精神相通。”知闻道，“他想杀我，但没杀成。”

“被你看透反杀了么？”以袅道。

“是也不是。”知闻抽了一口烟，脸上淡出了点疲倦，“他在死前跟突然进化了一样，不知道是人生的走马灯把他点悟了还是女娲补天终于想起来他那缺根筋的脑子了，膈应人的智商莫名其妙来了个□□。”

“知楼控制我杀了他。”知闻道，他的声音倏忽变得无比平静，“他想让我认识到他永远能控制我，我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下。”

“我永远只是他的精神体。”

永远。

“这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知闻笑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长了痔疮的脑袋是怎么想出来这个绝招的。”

“反正，他死了，但作为精神体本该同生同死的我还活着，甚至还变成了一个哨兵。”知闻呼出烟雾。

知闻看向以袅，那双眼睛罕见地没有任何波动：“准确来讲——他死了，但没完全死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哨兵与精神体之间特有的纽带关系，但——他确实在我的脑子里。”

“他有的时候出现——但很少，几乎不会与我交流，更多时间是沉默。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

“他的存在一直在影响我。”

知闻将烟头死死按在了阳台上：“以袅，我害怕我只是某个人的延续、是一个傀儡、是一个替代品。我不知道现在站在这里的我究竟是一个独立的人还是和知楼的混合体。现在，在做每一件事之前，我都在思考自己的动机——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是知闻，还是受到了知楼残留的影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吗，还是因为非要证明自己人格的独立而违背真正意志做出的决定？我分不清它究竟真的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是只是为了反抗知楼、为了证明我是我而刻意做出的选择。”

“我总会想，我真的是我么？”

白色的烟气慢慢淡化在飘渺的夜空中，淡化了知闻的轮廓，他漫无目的地看向夜色深处，道：“累，好累。”

“你无时无刻不在猜忌自己。”以袅道。

知闻没有立刻回答，他整个人抱臂半倚靠在阳台的墙壁上，明明是一个极放松的姿态，而眼神却落不到实处。

猜忌？

自我猜忌？

良久，知闻才发出一声轻笑：

“是，无时无刻。”

以袅听到了知闻的回答，他看着知闻，仿佛在犹豫什么，但也没有犹豫太久。

他伸出了手。

知闻身体立时一僵，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整个人便从后被揽在了怀里。身后的人并不确定知闻是否排斥这样的动作，于是手臂只是虚虚地围着他的腰部环了半圈，然而鼻息温热，洒在了知闻裸露的脖颈处。

“知闻。”他听见以袅轻轻喊着自己的名字，“正是如此，正因为如此，你才是你。”

我才是我？

你才是你。

我是我？

你是你。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知闻这么告诉自己。但他控制不住，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双臂带来的最纯粹的温暖。那句话还在回响在耳畔，这让他心里突然涌上来了一股不知道什么滋味：又酸、且涩，鼓作一团在他的胸口膨胀，带得心脏小鹿般雀跃，弥漫起久违的悸动，几乎快要逆流而上，让湿意沿着脉络充盈眼眶。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知闻突然道。

“什么？”以袅满脸疑惑。

“没什么。”知闻笑得越发柔软，他伸手抓住了以袅放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将它们围得更紧了一些。

“我说没什么。”

以袅没再深究，他靠在知闻后背，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从阳台上向下俯瞰，漠然地审视着这片暂时的客留地。

此时此刻，在知闻身边，在那片烟草的味道中，他莫名有了一种奇妙的归属感。

知闻突然开口道：“我不是第一次见这只异种。”

“哦，我大概知道。”以袅道。

知闻勾起唇角：“但严格来说，倒也算不上第二次。之前出任务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感受过这只异种的能力——那只异种能够控制精神波动，在它的领域范围内知楼会频繁出现，它能够让我和知楼之间建立对话，在遇见它之前，我只能被动受到知楼骚扰，压根没办法主动跟他沟通。”

“我在想，会不会，能够在和知楼的交流中让他——放过我，哪怕让我把命还给他。”知闻顿了一下，继续道，“庆典日那天我趁人多偷跑出城，这只异种等级不算低，但其实也没强到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低估了知楼的影响。”

知闻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结果你也看见了，被打个半死，几乎是爬回的普渡城。”

“现在想想实在太自大，也不知道谁给我的自信。失败了不说，再加上差点在城区暴走，真是难堪得够喝一壶。”知闻看向夜空，风卷起他的长发，拂过他眼睑下的小痣，莫名缱绻，“我总是把自己的欲望看得太淡，以为是自己便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谁知道到头来，竟然死到临头了，潜意识里的求生欲还会驱使我爬回普渡城。”

“我虽然总爱不自量力，但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掂量还是有的。当察觉自己要完蛋，最先想到的是自裁——我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想成为杀人犯，普渡城人太多，我从来没想过拿他们试险。”

“然而以袅，你出现了，你也能感受到我在你身上所感受过的引力吗？”

“像是在脖子上套了根绳子，将我拽了回来。”

“我之前不理解列昂尼德，但现在，我或许理解了一部分的他。”知闻回头，将目光倾注在以袅身上，“我想活下去，作为一个个体，不受任何人的影响，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以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知闻莫名从中品出一股柔和的味道。

比起十指紧扣、肢体相触、唇舌交缠，他从没感觉到两个人的距离如此近过。

“你可以不用假装永远那么……”以袅开口道，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怎么也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数秒过后，他或许决定放自己这个文盲一马，“反正就是，不用假装。”

“起码在我面前不用。”他补充道。

知闻隔着晚风看向他，眼神平缓得好像没有任何情绪。他似乎在应和以袅的话，于是点了一下头。

很轻很轻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