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一轮淡淡的圆月悬在宫城上方。上京城外二十余里,风悲悯地掠过树林,推着马蹄凿出的土尘向北方归去。
昨夜裴同衣准备离开时城门已落锁。
裴安澜去城中的烟柳之地探门道,意外遇到有官人娘子捉奸。不大的小院里,喝斥、捶打、尖叫与哭泣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末了,只余下一些争吵声。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没了气息的年轻小娘子如一根草似的垂在两名杂役肩上,苍白的唇微张着,被塞入两人事先藏身的车里。
贵人眼里的晦气自是不能在城里多留一刻。城门的卫兵懂得圆滑处事,杂役不过寥寥数语便使对方松了口。
自上车起裴安澜便再未说过一句话。马车在乱葬岗停下。她跟在裴同衣身后,沉默地穿过曾经埋过她的地方,陪他去林里寻回了进城前留在城外的乘云。
直至裴同衣翻身上马,五指内勾,扣住缰绳。
“我留在上京。”
“裴安澜”,裴同衣闻言手上卸力,视线落在她身上,“我们一定能为阿父报仇的。”
“不要废话了,快走。”
裴安澜皮笑肉不笑,“你知道我是有些生气的。你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肃王府就在离我们二坊的地方——你不杀,你要跑回易州去帮想杀你的人守疆土。”
她顿了顿,忽有些愤恨道:“你是裴同衣,不是赵同衣……”
裴同衣身形一颤,“夫人说,‘若是将这王朝咬出一个小口,换陆氏苟且偷生,远远不够。’”他看着那柄名为含日升的剑,喃喃道:“我杀赵观全一人,陆氏仍然不一定能活;可若我此刻北归……”
他偏首望来,眼中有几分哀求:“岐西一定会有更多人活下来。”
裴安澜眼睛一酸,背过身去。她咽着唾沫,极力平复着呼吸。巍巍城楼在望,数年于宫墙之内忍辱负重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可是好生奇怪,此刻她不知道自己的难受来自哪里。
像是一条狡猾的小蛇在心里钻,将一位少年将军和一名宫女强行缚在一处对比。他们分明是殊途同归的,可他此前随她迈入烟柳之地时脸上不经意流露的鄙夷,让她生出酸涩的恼怒。
世人不知她是裴策之女,不知她原本模样。而她名义上的兄长,仇敌之子,偏生杀伐磊落……是个好人。
为何、为何如此?叫她狠不下心去利用、见不得他死,更不会去挡他的道。
“阿妹。”
裴同衣轻轻开口。
一层薄薄的月光披在他有些脏污的玄衫上,似乎很轻,又似乎很重。
他策马来到裴安澜身前,若有所指:“我曾听阿弥说,这里的山头遍地是笋。清修之人用水焯熟后就吃,寻常人家裹面衣煎炸称为‘煿黄金’,又或者片入白粥里‘煮白玉’。可如若是入宫城,笋便往往要过数十道工序,等上好几个时辰,直到最后看不出这是笋来。”
“但是笋就是笋,自破土起它便是往天空去的,若是它躺在盘中,那是它迫不得已。”
“你的迫不得已又是什么?”
“啪”一声,乘云扬起前蹄。
裴安澜下意识抬头,只见眼前之人先前的温和散尽,覆面之上一双眼冷淡而凌厉。
她以为他是因为她的话而生气了,但他又非是在看她,而是看着远处的路。四下静得可怕,裴同衣浑身透着杀气,裴安澜有一瞬以为自己已然立于易州关外,北狄临城。
“安澜,若心结难解,无妨将我看作赵同衣。”
要舍得用他这把刀,舍得看着他死。
山影与云影糅杂在一处,裴同衣向着与日升相反的方向而去。
裴安澜转身往城门的方向走,恍惚间又经过那片乱葬岗。
夜里的那位小娘子已然是眠于某个隆起的土堆下,不知何处。东升的太阳率先踏足这片坑坑洼洼的草野之地,灌满了,便开始一点点地淹没裴安澜。
再次入了城,裴安澜直奔昨夜的行店。推开门,案上烛台的铜碟里残留着凝固的蜡油,却不见弥弥的踪影。
她并未在意,飞速换了身衣衫,将檐帽戴好。才出门,裴安澜又觉少了些什么,于是折了回来,在案上留下一张字条:阿姊,我出去一趟。
才敲过五更,行人却不少。长街宽阔而中直,贯穿了整个上京城,自北城楼至未舜门下,隐秘地没入宫墙,又自另一端直抵南城楼。
只是今日,裴安澜在长街上感到没来由的不安。每当风吹起她的面纱时,擦肩而过的路人都让她心颤。越近未舜门,官吏乘马蹄踏石砖的声响愈发频繁而清晰;隔着面纱,各色的马尾不时自她面前一晃而过。
按理说越近宫城的地方人越少。可走着走着,这长街好似成了漏斗,众人如被倾入这漏斗的豆子一般,推搡着她向同一处涌去。
随之而来的还有耳侧不绝的人语声。裴安澜困于人群之中,胸闷气短,忽而瞥见前方的角楼,不禁眉头舒展。
待她终于在楼台站定,只探头一眼,便凝在了原地。
宫城里一道雄浑的钟声此刻像是从地里破土而出,惊得重檐叠嶂之间百鸟迂旋。
而未舜门下,众人画地为牢、禁军刀尖所指之处,一清瘦的身影半沐在阳光里,纹丝不动。
她跪在地上,右手食指早已被咬的血肉模糊,细细的血溪顺着葱白的手腕落至袖口。滴滴鲜红的血掉在砖上,触目惊心。可她好似不知疼痛般,一遍遍在地上描摹着,数排血字从头至尾,稍有干涸褪色,她便颤抖着倾身,伸出食指。
禁军只道是疯子,又一次举刀恐吓;但挡不住有识字的眯着眼看了个大概,被内容吓了一跳,撇开头,磕磕绊绊道:“哎哟这、这娘子怕是癔症……”
复又忍不住极快地看一遍,扇着自己面前的空气,“哎这、这怎么,娘子看着是闺阁里的,怎么能写出这……”
又描了一遍。弥弥微微直起身子。不用抬头看,她很清楚此时围着她的是什么人:庶民、奴、官吏、朝臣的眼线,还有各种长了嘴的人。
但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人,也疲于同他们对视。
阳光才堪堪照至她的腰间,若要等到散朝的时间,得金光过耳。
禁军的耐性显然就要耗尽,就算他们不将她拿下,未舜门下闹事,不多时皇城司的人就会将她带走。
被皇城司的人带走,并不在她的计划里。
弥弥思及此,人群忽然相互推搡起来,让出一条道。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一件宽大的披风从天而降,将她的血书遮了个严严实实。
提举皇城司王勉闻讯至此,脸色铁青,先是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而后负手在弥弥身侧站定。
不少看热闹的人识相地离开。
弥弥伸手去扯披风,奈何王勉一脚踩在上面,她用尽全力也扯不出他脚下的那一角。
“诸位在此,竟袖手旁观、放任满城风言风语?”王勉看向余下正欲离开的人。他们大多是朝臣的文侍,随郎主穿行于二府三司或六部。
“王大人言重了。”一人温声应答。“我等本就是虚职,这样的事自是无权定夺。”
王勉闻言脸色并未见好,“诸位都识字,在这站了这么久,都该看清她写的什么了吧?可听见坊间是如何传的?”
“‘陆侯’借身还魂……”
“未舜门下,众目睽睽,确非小事。”
几步开外,另一人出声打断。弥弥听见熟悉的声音,眼睫轻颤,手上动作顿住。
然而昌礼在她看去的一瞬侧身避开了她的视线,他向着王勉和众人,行了一礼。
“再过一刻便到下朝的时辰了,若让陛下知晓未舜门下有疯娘血书……”昌礼见王勉皱起眉头,默默将“该治皇城司失职”咽下。
王勉看透昌礼心中所想,冷哼一声,“皇城司自会按律行事。”
披风已被扯开大半,那数行血字变得有些模糊。一双纤细玉白的手牢牢攥着他脚下那一角,似有执念。
王勉垂首。早有人将这小娘子所写的内容大差不差的报给了他,然而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不过又是旁人指尖随手可弃的棋子。
左右是要死的。她到底被许诺了什么,竟心甘情愿地来这未舜门下发疯,还仿照陆归明的口吻写什么子虚乌有的辞表。
王勉也想不通,怎会有人设下如此莫名其妙的局。
他突然抬脚。
被他先前踩住的地方已没了字迹,徒留一片刺眼的阳光。
王勉招来人誊抄余下的部分,又亲自接过一根镣链。
转身却见弥弥伏在地上,正以食指一笔一划地填补那片阳光的空白。指尖鲜血汩汩,她安然而从容,像是一尊用肉身去填补凡人缺憾的菩萨;又像是一阫将化未化、缅怀冬日的雪。
王勉望着重新写好的、赤红的“陆归明”三字,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异样。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未舜门下妖言惑众,皇城司现按律缉拿。”
“等等。”
弥弥仰头。
“大人,皇城司处置不了我,大理寺也断不了我的案……我的血书,诸位看不懂……”她跪了许久,有些虚弱,说上几句,便要轻轻长吸一口气。
但那双清亮的眼里未见半分退缩。王勉盯着她,竟开始荒唐地琢磨砍上她千刀,碎的是她还是刀。
“我只是写给一人看的,若不在未舜门下,他不可能看到……”
“你觉得你现在如此做,他便一定看得到么?”
弥弥道:“只求大人容我在此再跪一刻钟。”
两人的声量刚好只容彼此相闻。
王勉入皇城司以来,最不喜与犯科之人周旋;但他笃信一个“理”字,从来只在人身上挖罪名,不会罗织罪名。
“你一个罪人,要见陛下,凭什么?”
“凭我是陆宁。”
她挣扎着直起身子,镣链在腕间泠泠作响。
“我说了,皇城司和大理寺定不了我的罪……陆宁的生死,同十五年前一样,只能由陛下决定。”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