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安意识游离了会,回笼的下一秒,听见赵泽不依不饶地追问:“妹妹,你说说,他怎么欺负你了?”
说说?
她要怎么说?
叶芷安伶牙俐齿的本性仿佛被羞怯打上禁条,不知道怎么往下接是最合适的,在她迷茫的间隙,纪浔也没挪开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的姿态还是那样,慵懒又居高临下,但不含任何让人不适的审视感。
就在叶芷安心怀忐忑准备撤回视线前,她先注意到他那双漂亮风流的桃花眼眯起些,不过片刻恢复如初。
恰恰就是这小幅度的神态变化,让她心脏又一次无所适从地在胸腔里狂跳。
手机在掌心震动两下,她一个慌乱差点没接住,摁下接听键后,盛清月的声音传来:“先来二栋。”
“好的。”她轻声回了句,收起手机后鼓足勇气问:“请问你们知道二栋怎么走吗?”
她想听到的是纪浔也的声音,然而回答的却是赵泽,他指了指右侧那条小径,“沿着这路走,梅花开得最旺的那排就是。”
叶芷安心跳已然恢复到正常节奏,礼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人走后,一根烟很快燃尽,纪浔也没再敲出第二根,将车钥匙抛给赶来的代驾,“先开到停车场。”
赵泽突然来了句:“这小姑娘没见过,谁带来的?”
纪浔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
赵泽想起刚才莫名其妙的磁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俩认识。”
“要是我没认错,之前我应该是见过她一面,在我小姨那儿。”
“这姑娘梦溪镇的?”
纪浔也若有若无地应了声,脑袋里闪现过梦溪镇烟雨濛濛的画面,然后是叶芷安拘谨的模样。
能从中瞧出几分破碎感,至于美感,非要说起来,也有——皮肤底子很好,挑不出什么瑕疵,不做任何谄媚的姿态,和周遭声色犬马之人截然不同,丝毫不显伧俗,眼神纯净,却又不像在象牙塔里被保护久了的人会有的。
后来纪浔也还从她身上品出了一股劲,以至于分开的那几年里,一闻到梅香,他总能想起一句话:遗世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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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芷安以为外面的世界够荒唐了,直到她正式踏进蓦山溪,顿觉自己进入充斥着原始欲望的鸿濛时代。
公子哥们带来的女伴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叶芷安还在万花丛中见到几点眼熟的绿,衬衫西裤,款式还是紧身的,招摇过市到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资本都袒露在金主的眼皮底下。
当人在阶层里站稳脚跟,又有了权势作为包装,性别就会成为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就像男人玩女人,兴致来了,再玩玩同性,女人同样也可以不把男人当成人看,达成阶级社会资本压榨的另一成就。
没什么好稀奇的。
有人将筹码甩到扑克桌上,“今天不赌,改成拼酒,一瓶二十万起步,你们喝多少酒,就拿多少钱。”
称不上一呼百应,但也有不少人凑了过去,对钱感兴趣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相互间存了较劲的心思,想着赢一把好博金主一乐。
李明宗在电话里询问完弟弟情况,扬着嗓门喊了句:“谁看见纪二了?这都多久了还不过来,是怕我跟他算伤阿睿的账?”
他笑得阴狠,诨话张嘴就来,“挺行啊,下面起不来,脑袋也往里缩,这不妥妥一缩头龟?”
话音刚落,纪浔也就出现了。
周遭霎时一片阒然。
李明宗敛了几分笑,“纪公子,一会儿开上你那辆半残的车,玩点别的怎么样?”
纪浔也定定看向李明宗,“你想玩什么?”
“这样,我们各自找个人,以过百码的速度冲过去,看停下时谁离他们更近,就算谁赢。”
这也是玩命的开法,只不过玩的是别人的命。
“你确定要跟我玩车?”纪浔也脸上不见多余情绪,“我怎么听说你前年出过车祸后,现在连握方向盘手都会抖。”
李明宗嗓音沉了下去,“不用你操心,我会找人来替我跟你比。”
“那行,”纪浔也举起酒杯,朝他那一推,“既然你不开车,到时候你就站我前面,看看我会不会送你去陪你弟。”
李家兄弟仗着日益膨胀的家业,行事作风越发猖狂放浪,但纪浔也和赵泽这批人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毕竟这两人除了一张脸和浅显易懂的心机外,一无是处。
这比赛最后还是没进行下去。
纪浔也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巧的是,叶芷安就站在旁边。
她穿得过于简洁,被周围穿金戴银的人一衬,潦草到格格不入。
来这儿的人几乎每人一张房卡,印在上面的数字代表他们的身份,叶芷安手里的“1201”则是——
“陆显带来的?”有人诧异地问。
陆显。
叶芷安听说过这名字,从盛清月嘴巴里,也知盛清月和他另一层不被大众知晓的关系。
“除了他还能有谁?数字又不可能撞上。”
刚才那人笑,“陆显这眼光是越来越不行了,养了个被人玩过的戏子不说,现在就算改了口味喜欢上嫩的女大学生,去艺校找不就行了,非得去垃圾桶里废物回收?”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收,再次无遮无掩地飘进叶芷安耳朵里。
她知道的,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折辱她,拿她放垃圾看待。
说没有半分羞愤是假的,可她也没法明目张胆地传递出自己的不满。
谁能指望这群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太子爷们,会尊重一个素未谋面、对他们来说又毫无价值的下层人呢?
她能做的,就是在容忍范围内,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那人见她这番低眉顺眼,立刻失了本就不多的兴致,转头和其他人侃起大山。
叶芷安保持着微垂脑袋的姿势,唇角微微弯起,是很细微的松了口气的反应,却被角落里的另一个陌生男人尽收眼底。
她毫无察觉,耳朵里全是纪浔也询问的声音:“就这么受着?”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莫名感到委屈,“我总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泼他一脸酒吧,到时候更受罪的肯定还是我。”
纪浔也嘴角擒着极淡的笑,视线落到她身上,灯光下的眼睛自带深情款款的滤镜,“我去替你泼?”
明知他只是脑热说说,叶芷安还是很没出息地乱了呼吸。
她不接这种陷阱题,只问:“你认识盛清月吗?她是我老板,也是她让我来这里的,可是我刚才找遍了二栋,也没见到她人影。”
问完叶芷安就后悔了,他来得比自己都晚,怎么可能知道盛清月的行踪?
结果纪浔也还真知道,单手执机敲了几下屏幕后说:“跟人走了。”
他说了一个叶芷安没听过的名字。
“你确定不是陆显吗?”
“来这儿的人,从来没有固定伴侣,换换,权当给自己增添情趣了。”
叶芷安脸白了又白。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担心、心疼盛清月,还是害怕对面这男人也是可以随手交换伴侣的渣滓。
“那你呢?你会吗?”
纪浔也微挑眉梢,“我还没有过女伴呢。”
“那男伴呢?”
“……”
“你看我像有那方面取向吗?”
“这个说不准的。”她声若蚊蝇。
纪浔也没听清,但也不好奇她的回答,就没开口让她重复。
叶芷安的睡眠时间一直很少,就算熬到凌晨两三点也很难犯困,加上情况特殊,她一颗心始终高高提着,终于在两个小时后,她接到盛清月的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比从嘴巴里呼出的气息还要轻:“来四栋503。”
叶芷安看了眼正在假寐的纪浔也,小跑着去了这房间,门虚掩着,一打开,宣泄情欲过后的糜烂味道扑面而来,地上还扔着几个用过的避孕|套。
叶芷安下意识屏住呼吸,脚步跟着放轻,越过一地的狼藉后,和靠在床头的盛清月对上视线。
她见过盛清月胃病发作虚弱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脸色白得吓人,文胸肩带松垮地挂在肩上,一点没罩住身上的青紫痕迹,整个人看着就像被风雪打折的玫瑰,绮丽不足,颓然有余。
叶芷安拿出干净衣服,帮她穿好,瞥见她手腕的红印后,一顿,边揉边问道:“是不是很疼啊?”
盛清月稍愣后笑出声。
叶芷安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放纵,不明所以的目光投射过去,盛情月收敛表情,“都看见了这幅乱七八糟的画面,结果你最想问的是这个?”
叶芷安不傻,“我心里有数的,你找我当你的临时生活助理,就是想让我不该问的不要多嘴。”
这几年,叶芷安找的兼职不计其数,偶尔也会去剧组跑跑龙套。三个月前,她在一部古装剧片场见到盛清月,听见她和助理的交谈后,自告奋勇主动上前介绍自己:“你好,我叫叶芷安,是一名准大三学生,学校的课程我差不多都修完了,接下来的时间会很充裕,而且我这个人很能吃苦的,干活也算机灵,以前什么工都打,所以会的东西比别人多……你觉得我可以胜任你的临时生活助理吗?”
两天后,盛清月才给了她回复,一开始叶芷安还以为是自己敢于毛遂自荐的勇气吸引了盛清月的注意力,后来才知在录用她前,盛清月就将她的底细打探个一清二楚,看中的也正是她窘迫的经济现状。
——她缺钱,偏偏盛清月最不缺的就是钱,两个人之间残缺的那块拼图就是这么合上的。
临时助理的工作并不难,盛清月也很少会让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叶芷安需要做到就是在每一个盛清月需要她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出现,安安静静地陪伴一段时间,再安安静静地收拾好烂摊子、隐瞒下眼睛看到的一切肮脏龌龊。
换句话说,盛清月需要的是一个用钱就能堵住嘴巴的工具人。
盛清月认真看向对面的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活得通透却不世故,就像水粉画上最初最干净的那一笔,沾染不上俗世尘埃,却能轻而易举地晕染出春和景明般的秀丽。
和现在的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两类人。
圈子里的后辈都叫她一声“清月姐”,说足场面话,实际上没人看得起她。
北城上流阶层的人更是,只当她是一个有手段又玩的开、到处攀权附贵的女人,只要资源给得到位,谁都能上。
盛清月仰起头,目光有些失焦。
叶芷安松开她的手,“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吗?”
盛清月刚张开嘴,房门被人打开,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陆显环视一周,脸色沉得瘆人,眼睛里藏得东西更深,片刻他嘲讽地勾起唇,“摆出这么一副被人玩坏了的样子给谁看?想让人心疼你?可这不是你自找的?”
盛清月捏了下叶芷安的手臂,陆显看在眼里,玩味一笑,又说:“下回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不然传出去,丢脸的人是我。”
盛清月忍痛起身,进浴室前被人懒腰抱住,叶芷安愣了下才跟上去,不多时听见盛清月问陆显:“去哪?”
“去我那儿,好好给你洗洗。”
盛清月默了默,“送她一程。”
陆显回头睨了眼叶芷安,“不顺路,你让她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盛清月还想说什么,余光扫见叶芷安冲她笑了笑,口型说的是:我可以的。
陆显这趟是自己开车来的,回去坐的却是蓦山溪这边安排的专车,叶芷安目送他们离开,路过停车坪时,看见了陆显那辆卡宴,见四周没人,没忍住上前踹了一脚。
几百万的好车就是不一样,这么一踹,一点没受损,反而把她疼成了表情包。
早知道刚才就拿石头砸了!
叶芷安在原地缓了会,忽然听见一声轻笑,脊背瞬间绷紧,扭过头,视线里进来一截挺阔的身躯,穿得西装革履的,昏黄灯光照拂下的脸,清朗俊秀。
“你是盛清月带来的人?”这人问。
别人都当她是陆显的人,就他与众不同,叶芷安多看他两秒,点头。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
叶芷安深谙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更何况她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人,就随便扯了个理由离开。
两分钟后,她见到了带她来蓦山溪那女人,女人在屏幕里敲下:【盛小姐让我带你坐缆车下山。】
说曹操曹操就到,转头叶芷安就收到盛清月的消息:【给你放一周假。】
底下还附上一条转账,足足三万块钱。
这笔钱对盛清月而言不过是洒洒水,更何况自己也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叶芷安做不到感恩戴德地收下,但也一本正经地用语音回了声“谢谢”,然后敲下:
【这几天你要照顾好自己。】
【睡不着也别吃太多褪黑素,这东西对身体不好……前天晚上我去你那儿,顺路买了些助眠香薰,你可以试试,还有,你可以多听听一些电台节目,或者曲调柔和的轻音乐。】
叶芷安又花了几分钟,把自己收藏的电台和音乐整理成链接的形式发送给她,快下缆车前,收到盛清月不冷不热的一句回复:【我知道了。】
盛清月还给叶芷安叫了辆车,然而半路出了点小意外,司机受到轻微脑震荡,被送到医院。
叶芷安只能自己重新叫车,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眼皮落下冰冰凉凉的触感。
这雪下得实在突然,等她找回游离的思绪,漫天都是白茫茫的雪碴子,顺着她微敞的围巾往下钻,很快被体温融化,整个人像泡在冰水里,一阵瑟缩。
为了这三万块钱,她今晚受的罪也太多了。
可要问她后不后悔来这一趟——
叶芷安脚步突然轻盈了些,直到遥遥驶来一辆车将她逼停。
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车窗降到最低,坐在驾驶室的男人手臂搭在窗沿上,手掌呈松散状态下垂,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指骨寸寸分明,腕上戴着一块大表盘机械表,皮质表带隔断青筋血管的延伸。
他的脸笼着金赭色的光,显得笑容看上去不太真切,像阴天沉重的雾,也像这皑皑的雪,嗓音更是清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这边不好打车,上来,我送你。”
这是今晚的第三次见面,每次都叫她始料未及。
叶芷安恨不得让雪下得更大些,好让那层白色盖住她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
她暗暗吸了口气,鼻腔扑进繁杂的香水味道,是他们在蓦山溪沾上的,闻久了,总叫人恶心。
数秒没等来她的回应,纪浔也耐心少了一半,瞥见她呆愣的模样,难得又觉有趣,于是用故作熟稔的语气问道:“真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