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威武馆在范阳郡开立三年有余,弟子已有三十余人,能得到坊间认可,多少借了些林家的名声,能在这样的名门望族当护院总管,必然是技艺高强。早饭过后,周馆主照例在院中巡视弟子晨练,忽然听得院门口有些嘈杂,看门的阿爷在轰赶一个小乞丐,这么早就来乞讨,也是勤奋。
“阿爷行行好吧,我刚进城,两天没吃饭,实在走不动了。这个时辰只这处开了门。”竟还是个女乞。
“这馒头给你,拿着赶紧走走走。”
“谢谢阿爷!再敢问阿爷一句,林宅怎么走啊?”小乞丐大口嚼着馒头,说话有些囫囵。
“林宅多了,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范阳的首富林家呀。”
“哎哟你这娃儿,在林家还有亲戚不成?”
“不瞒阿爷,我去世的爹爹以前在林家当过差,爹爹过世前,一直记挂着林家阿翁,又担心我孤苦无依,嘱咐我来投靠林阿翁。我这才长途跋涉地来到范阳,哪知道盘缠没带够,脚上又被捕兽夹伤了……”小乞丐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爹爹恕罪,冯元晟确实已故,如今的成远风必定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周馆主快步走来:“你这女娃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看门阿爷赶忙向小乞丐介绍:“这是我们馆主,快叫周大人。”
“周大人万福,”小乞丐倒是有礼貌,行了个万福礼,“我从山南渝州来,小名冯绣儿。”
“冯绣儿……”周馆主咂摸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抬起头,告诉我你去世爹叫什么名字。”
“先父名讳冯元晟。”
虽然心底已经想到了这个名字,真正听她说出周馆主还是浑身战栗了一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女子,虽然一脸灰尘看不清样貌,一双眼睛甚是黑亮莹润,颇有故人神采。周馆主仍警惕地问道:“你有何证明?我是冯元晟的故人,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自可以带你去林府。”
冯绣儿化泣为笑,喜不自胜:“禀周大人,先父留有手书。”成绮心里捏把汗,这周予威甚是谨慎,幸亏她预先临摹了父亲的笔迹。
此时,江乘云在街角处,看到成绮向他这个方向暗中打了手势,尾随周予威进了武馆,便知道她已大略取得周予威信任,悄然撤去。以成绮的机灵应变,从周馆主那套点消息小事一桩。江乘云要去忙另一件事。
紫慧真人名声赫赫,她门下弟子在江湖行走,行事又正派,以万刃山庄的作风,绝不会放弃主动结识的机会。江乘云思忖着,回到客栈敲响了叶兰汐的房门。
叶兰汐精神奕奕地开了门,神情温柔似水:“请进,我刚刚早课完毕你就来了,吃过早饭了吗?”
“嗯。“
叶兰汐迎他进门,邀他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成家妹妹还没有起来?”
“她出门办事去了。敢问叶师姐,是否与万刃山庄有旧?”
这么早成绮出门办事?人生地不熟,她办什么事?怎么又问起万刃山庄?莫非他依旧挂念风袖堂?叶兰汐满腹狐疑,但是她知道,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嗯……确有交情,早年万刃山庄打造出一柄精钢拂尘,万庄主托我交给师祖,因此结识。后来雁北匪盗作乱,万庄主请托我协助万家二公子万鸿翾一同剿灭。”
“我想见万庄主,烦请叶师姐引荐。”
“意欲何时?万刃山庄倒是不远,骑上快马,多半日即到。只是你到底有何打算?不去林家了吗?成绮知道你要做什么吗?”叶兰汐实在困惑缠身,纵然未必得到答案,还是一股脑问了出来。
“成绮自有她要做的事情。咱们现在就出发。”
江乘云自顾起身,叶兰汐只得跟随。出了客栈发现他们的马已经喂饱了精饲料,原来他早已做了准备。
成绮这边,受到了周馆主的盛情款待,先是命夫人为她洗澡更衣,梳洗打扮,把脚上的伤重新换药包扎,然后又让厨子做了好大一桌子菜,武馆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成绮本就天生丽质,发如乌云,打扮干净之后露出白瓷般的小脸,明眸皓齿,如花开艳阳,周夫人更加喜爱,就连她吃饭都坐一旁错不开眼地看着她,时不时捋一捋她的头发。
“这孩子长得如此标致,许人家了没有?”
成绮红着脸应道:“家境艰难,无人牵媒。”
“那敢情好,我那小儿子在外从军,年纪大你几岁,是个知冷知热的。”
“这……”成绮差点呛到,她一介江湖人,还是算了吧!
周馆主重重地咳了两声,止住她们谈话的内容,到底是男人冷静些,还不知道冯元晟这几年的际遇,怎么乍然谈及婚事。
“绣儿,这封信我看了,细观笔迹是出自冯元晟之手,只是已经数年过去,笔迹仍和我当年认识他时一般稚嫩。”
周馆主果然察觉到了这一点,成绮早有准备,“爹右手腕有旧伤,虽然经过治疗,却始终软弱无力,所以爹极少写字。”
周馆主听她所说丝毫不差,终于放下戒备,叹道:“是了,当年他伤得不轻。你爹信上嘱托林老爷收留你,照顾你后半生,你可知道林老爷已经身故?”
“爹已料想到,但是他说林家待他不薄也害他不浅,终是欠他良多。不管谁当家,看了他的信都该依他所说照看我终身。”
周馆主频频点头:“你爹说的不错。以他的桀骜性子,定是宁死也不会回来,可是他又实在放不下你,才让你在他死后来投奔林家。”
桀骜。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父亲,触碰到父亲的往事,成绮觉得有些奇妙,仿佛在重历过去。
“绣儿,你娘呢?”
“我娘本是富户千金,与我爹情投意合,奈何家里不许。我娘偷跑出来和我爹成了亲,生下我之后却被娘家人捉了回去,举家迁走,至今杳无音信。”
“哎!你爹那样一个意气少年郎,怎么如此命苦?”
“周大人与我爹可是旧识?”
“叫我周叔叔。当年我和你爹在林宅共事,一同学武,说来惭愧,我的武功有一半靠他提点。”
“周叔叔可知我爹在林家到底遇到什么事?他从来不肯谈及过去,只是临终前寥寥数语,看似信赖却又满心怨怼,我懵然无知地去了林家,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周夫人见成绮楚楚可怜的样子,心生怜惜:“这孩子真让人可怜见的。”
“夫人,你去泡壶茶,我和绣儿有很多话说。”周夫人会意地出去了。
成绮垂头搅着衣襟,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暗自支起耳朵,留心听周馆主的一字一句。
“你爹无父无母,自小被人牙子卖进林府做小厮,无意间展露出习武天赋,老爷便让他跟了当时的护院总管老何学武,没想到他悟性极高,不管什么招式一看就会。老爷惜才,请了各地名师来教他,你爹争气,弱冠之年竟成了范阳第一高手,取代老何做了护院总管。你爹模样俊俏,生性要强,本领又高,老爷爱如珍宝,想办法为他脱了奴籍,甚至有意招他为婿,当真是少年得意。”
这么说来,爹差一点成了林家女婿?天呐,他们原本竟是这样密切的关系。不知这林家娘子是……
“老爷独女林家二娘,闺名林瑶华,”成绮听到这里,饶是早有准备也惊得险些叫出声音,“她样貌极美,堪称范阳第一美人,只是生下来身体不大好,偶然被紫慧真人瞧见,十分喜欢,为她卜了一卦,说二娘该随她入观清修方能一生安宁。老爷不舍,在郊外山里修了一座道馆,每年紫慧真人都会来小住月余,教导二娘。即便如此,二娘仍是性情跋扈,难以相与。
时年燕山匪盗作乱,频频劫持商队,杀人越货。三匪首武功高强,匪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黑白两道都束手无策。你爹一人独身前往,与三匪首逐一较量,打得不分伯仲,又与匪盗众人大醉三天才下山。自此,只要商队插上‘晟’字旗,燕山匪盗绝不进犯。你爹在范阳一时风头无两。”
周馆主说得颇为起劲,神色中始终带着憧憬。成绮听得入了神,只觉得爹的事迹竟像话本故事一样精彩。
“一日夤夜,山中火光烈烈,看情形是那燕山匪寨方向。天一亮,你爹便进山探查,原来三个匪首已被一少年侠士诛杀,并一把火烧了匪寨,在匪众围剿下,侠士负伤逃走。那匪首三人虽然多有作恶,却待你爹一片赤诚,你爹心存惋惜,余留匪众亦央求你爹寻出那侠士为匪首报仇。”
这侠士,定是云哥的父亲江正宇了,独身一人深入虎穴,也真是孤勇。
“山中出事,老爷担心二娘,派我带一队人去道观护卫,却被二娘赶了回来。你爹听说便知事有蹊跷,独自前往道观,果然发现二娘收留了那侠士照料。那人身世非常,竟是江湖人称‘掠江人独行’的江家后生江正宇,其人武功强绝,言行坦荡,温润如玉,颇有君子之风,模样俊朗也不逊于你爹。二人相见惺惺相惜,畅谈一番后你爹出了道观。
二娘却追了出来,逼你爹发毒誓绝不将江正宇的下落透露出去。你爹本就有此意,但是他性子桀骜,不喜二娘言语逼迫,偏偏不肯应承。二娘进而痛骂你爹,说他贪恋富贵,觊觎美色,妄图高攀。我担心你爹和二娘又起冲突,赶去查看,可巧看到二人大打出手。我勉强拦下。
二娘自小不喜你爹,一来嫌弃他身份低微,二来人人夸他武功强劲,二娘总想一争高下。可她毕竟是主家,你爹从不与她相争。”
成绮有点明白这些年爹为啥对她总是横眉冷对,她和云哥争强斗胜的样子大概像极了林瑶华。
“我们大家都以为二人只是像以往闹一场就散了,没想到二娘对你爹起了杀心。她回到家后在你爹的酒里下了药,趁他周身无力,挑断他的右手筋脉,废了他一身武功,然后漏夜带着江正宇私奔离家。但江正宇却始终不知道身边女子是范阳林家二娘,更不知她所做的一切。”
“她!她竟敢如此!我爹多年的努力,就这样白费了?”毕竟是云哥的娘,成绮止住要出口的恶言。
“家主深感愧疚,重金请来名医为你爹医治,你爹又恨又愧,不愿继续留在林家,重伤未愈就连夜出走。自此二十余年,我再未见他。”
“是啊,以我爹的心性,宁死也不愿受到林家的怜悯。他是彻底灰了心,自打我记事起从未见过他练武,就连砍柴都不如邻家叔伯有力。林家二娘就这样离家过她的逍遥日子去了?”
“我从老爷和大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江正宇知道了二娘的身份,还有对你爹所做之事,大失所望,写下和离书弃她而去,却不知彼时二娘已怀有身孕。二娘不肯回家,独自在外诞下一子,送回林家后,她一人四处寻找江正宇,有时寻人不得竟发狂杀人。好不容易得知江正宇回到了江家,赶到时江正宇却已是弥留之际。二娘终于被大郎领了回来,却在一个秋夜被武功高强的贼人抢走了孩子。她本就性情偏激,彼时更是癫狂难驯,闹得城中人仰马翻。幸亏紫慧真人赶到将她领走收心养性。林家花了重金寻那孩子,至今未得,不知道这是不是二娘的报应。只是可怜那孩子,雪白可爱,眼睛里透着聪慧,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若周叔知道了那孩子正是被我爹偷走养育,还教他杀死亲生母亲来报仇,不知作何感想。“周叔叔,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否告知,我爹他心里有没有过林家二娘?”
周予威一愣,过去的事情恩怨交织,他以为这孩子会担心自己将来的处境,没想到却问出这么一句,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我也问过,你爹说从未,我想这话应该没有骗我。我和他虽不算至交,也始终坦诚相待。男子心悦女子,该是辗转反侧,魂牵梦萦,你爹对二娘避之不及。这两个人,该做一辈子对手,”这话说中了,成绮哂笑,“他却也不抗拒这门婚事,毕竟对于范阳人来说,能娶到林家二娘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你爹从不遮掩他的野心。孩子,你可知你娘是怎样的?”
“我爹说,我娘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子,爹每次忆起和娘相守的日子,才会展眼舒眉。”
周予威听罢,既欣慰又惋惜:“他值得这样的女子,只是世事弄人啊。”接着,他郑重地看着成绮,语重心长地说:“绣儿,我和你说这些陈年往事,是因为我认为应该让你知晓,但你心里千万不可有恨,业果随身,林家二娘自有她的造化。现在林家主事的是林家大郎,他少年时常外出行商,不曾搅进这些是非,况且为人慈善,一定会善待你,你还要为自己多做打算。”
这周馆主真是个厚道诚挚之人。“周叔叔的叮嘱,绣儿一定铭记于心。周叔叔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