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脏疼痛不止,左手被什么压着,麻木无力。成煜睁开了眼睛,天已经大亮,能听到窗外有人走过的脚步声。他记得自己在山中昏倒,最后的记忆是一个青衣人将他扛上马。空气中有药香,这是哪里?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显然是得到了妥善照顾。成绮……成绮在哪里?再一侧头,看到了坐在椅子上,伏身趴在床边握着他的左手睡着的成绮。
幸好她在。听她的呼吸节奏,睡得甚是安稳,能如此不加防备,现下他们该是安全的,不知是何际遇。若她醒来,该如何面对?自己就那样走掉,她一定担心坏了。她这个姿势睡久了会腰背疼痛,可是又不忍心吵醒她。成煜便一动不敢动,等着她自己醒来。忽然成绮身子一阵抽动,似乎做了激烈的梦,只听“哎哟”一声,成绮摔倒在地上。成煜下意识要起来扶,又在一瞬间按捺住了,用力稍猛便觉得五脏俱焚,左臂麻木,于是继续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暗暗地叹口气,梦里都这么不老实。
成绮轻手轻脚地揉了揉手臂,看到天色已亮,便出去梳洗。佩玖和江道邈都起得很早,一个做饭熬药,一个吃过饭出门去了。成绮没心情吃饭,端了药膳又回到成煜房间,看到床上的成煜已经倚着墙坐起了身,虽然脸色苍白,精神却还不错,安静地看着她。
成绮第一次在成煜面前感到无所适从。她动作僵硬地将托盘放到桌上,眼神躲闪,“你醒了。”
“嗯。”
成煜一如既往的沉默,成绮却做不到以往的喋喋不休,一同沉默起来。总得打破冷场。
“你喝粥吧。”成绮端过碗,忐忑地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有些笨拙地递到成煜嘴边,成煜没有拒绝,顺从地喝下去。
成煜在等着她开口,可是她却难得如此沉得住气。喝了半碗粥,成煜只觉气短,摇了摇头,不肯吃了。
“你哪里不舒服?我让佩玖给你瞧瞧。”
成煜又摇了摇头,“这是何处?何人救我?”
“这是一处隙谷。救我们的人没有恶意,与我们有故,他们是……是……”江道邈的身份涉及成煜的身世,成绮不知该如何详说。
成煜见她言语怯懦,无所适从,心下不忍。从有记忆起,她从来明媚张扬,何曾这样畏缩。成煜看了看桌子,轻声说:“水。”
成绮松了口气,连忙走到桌前,倒了水端到成煜面前,想要喂他,却被他伸手接了过去。
“如果她没有认出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相?”
“我不知道,或者说每一刻我都想告诉你。不可以杀她,那些话每次到嘴边,都会有另一个念头把它吞回去,反复提醒我——不可以背叛爹。”
“那便可以欺瞒我?”
就是这样两难。成绮埋下头,用沉默回应。成煜看到她的发髻间没有了那枚珊瑚簪,心底的期待凉了下来,草率地将杯子放到床几,半杯水都洒了出来。
成绮以为成煜发了怒,紧张地问道:“你会找爹报仇吗?”
用一个问题来回答问题,这是成煜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他垂着眼睛,只觉得眼眶发酸,满心失望,“你回风袖堂去吧。”她这一走,再见就是陌路了。
“为何让我走?我回去了,你会来找我吗?”
“道不同,何必再见。”
“你走的是什么道?我又是什么道?你不是说一心与我此生厮守,”成绮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纵然心里有冤,可成煜受到的委屈多她千百倍。而眼下情形,即便撒泼耍赖也绝不能与他分离,“娘说我小孩子心性,不如你沉稳冷静。我看心性最不定的人是你。”
“你何曾了解过我的心性。”
“我当然了解。”成绮从衣怀里掏出珊瑚簪摊在手心里,“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可现下,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问了又有何用,义父对我做的事情,难道要我还在你身上?”
“这不一样!你是无知地被动接受,而我可以选择,”成绮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是我爹做错在先,我欺瞒你在后,我们对不住你。我们父女之债,我愿一力承担。只要你愿意,风雨兼程,我生死相随。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要我走还是留?”
成绮的神情倔强又坚定,成煜看着她,又看着那枚珊瑚簪,债?什么债?他苦涩地摇摇头,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迟迟等不来答案,成绮再也撑不住,将珊瑚簪摔在成煜身上,带着哭腔骂了句:“死木头!你别后悔!”转身跑了出去。
送出这发簪的时候,从没想过会被退还,他以为他们会按照曾经的约定宁静相守。她从前那样无拘无束,他怎么忍心用名为罪责的枷锁禁锢她?从风袖堂到归雁谷,成绮这一路皆是不惜己身来阻他前行,他从未质疑成绮生死相随的决心,可是那究竟是出自不渝的爱意,还是替父还债的担当?更何况,让她离开父母身边,跟着他远走江湖,这样真的是对她好吗?原本的一切都被打乱了,成煜从心底感到无力。自己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又怎么能保护好她。
成煜忍着伤痛下床穿衣,忽然一阵敲门声,来人不等他开门便推门进来了。一个相貌俊秀却有些不修边幅的青衣男子端着托盘,关切中带着好奇:“你们吵架了?这小娘子哭起来都这么凶。”
成语暗忖:竟是他。“是阁下带我来此处?”
“正是,在下江道邈。”
“多谢。”成煜作揖,江道邈连忙扶起。
“不必,我与你是同族兄弟。”
“何以为凭?”兄弟?这便是成绮语焉不详的原因?江家的名号如此响亮,竟与自己身世有关。
江道邈放下托盘,示意二人坐下详谈:“要我自证身份不难,不如先听我说完一切,你再逐一分辨。”
“愿闻其详。”成煜坐了下来,端起江道邈拿来的药喝了起来。不管来者何人,既然救了他,就没必要害他,现下养好伤最重要。
几年来江道邈多番打听他的消息,只知道是个冷面郎君,无情无畏,没想到如此从容坦荡,甚有风骨。
“令堂林夫人,你已见过。令尊乃是我的叔父,姓江字正宇。当年叔父行走江湖时,因剿灭匪盗,身负重伤,被林夫人所救。二人结为连理。平静日子没过多久,二人之间产生分歧,叔父留下一纸和离书自行离开,却不知道当时林夫人已怀有身孕。”
“二人有何分歧?”
“很多,性情各异倒也罢了,若在立身处世上不能相容,注定无法长久。林夫人美艳无双,养尊处优,性子却骄纵狠戾,视他人如草芥。叔父的名声想必你早有耳闻,无人不称赞他侠义仁厚。二人积怨之下因一桩旧事彻底决裂……”江道邈顿了顿,只见成煜静静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此事关乎一个名为冯元晟的人。”
冯元晟,与林瑶华初见便听她问起这个名字。见江道邈的神色,此人应是关键。
“叔父离开后,浪迹江湖,因病流落到花姚镇,得到王彦夫妇的悉心照顾。叔父怕惹来祸事,病未痊愈便匆匆离开。林夫人却随后找到了王家,没有寻到人,一时间失了心智,杀害了王彦夫妇。”
“没有寻到人,就滥杀无辜?”成煜垂下头,浑身微颤。活了一十九年,成煜都以为自己是王彦之子,对林瑶华这一恶行恨之入骨。现在他的身份竟然变成了恶人之子,害了无辜性命,害了大师兄骨肉分离。他心存一线期待,也许其中另有隐情。此刻从江道邈口中又一次印证,满心愧愤难以抑制。
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江道邈拍了拍成煜的肩膀,继续说道:“后来林夫人找到了江家,此时叔父伤病交加,再加上终日为二人的过往郁郁寡欢,已经是弥留之际。林夫人离去前坦言已诞下一子取名江乘云,江家人永远别想见到这孩子。叔父听闻又惊又愧,当场离世。我爹办好丧事后又找到了林夫人,希望能见见孩子,照料母子二人生活,却得知你被冯姓旧敌掳走,音信全无。我爹便一边打探你的下落,一边盯住林夫人的动向。后来他年事见高,才将一切交托给了我。”
成煜生性冷静要强,遭逢大乱,最迫切想要的就是真相。所以江道邈语气平静,按实描述。
“冯元晟,莫非是我义父?”
“正是。”
“是何旧怨,非要我弑母以泄心恨?”
“时间久远,又关乎林家内院之事,我尚未查清。只听我爹说,叔父寻了冯元晟很久,自认对他不起。”内情复杂,江道邈并不想多说,一知半解之下恐怕会误了成煜成绮。
他欺骗我至此,到头来竟是我爹娘对不起他吗?成煜阴郁地笑了一声。
江道邈见他此状,忍不住浑身一冷,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心地递了过去:“等你养好伤,你可以去这上面记载的地方查一查,也许有帮助。”
“多谢。”
“你愿意相信我?”
“我认识你。”成煜跟随师父四处游历的时候,见过江道邈行侠仗义,当时师父对他使的一招“千帆过尽”赞叹有加,还说江家的后辈真是不辱家风。
江道邈豁朗地笑了笑:“幸好幸好。我总算对祖父、老爹和已故的叔父都能有所交代了。另有一些事,关乎风袖堂和成夫人近况,已和成绮详述,不知道你愿否一听?”
“请讲。”对于义母,他没有丝毫怨怼。从小到大,义母给予他的温暖和关爱,让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义子,在他心里,她和亲娘无异。他相信以义母的品性,绝不可能明知他的身世却欺瞒他。
另一边佩玖陪着成绮坐在小溪边,看着她哭得抽抽搭搭,格外伤心。
“成公子惹你生气了吗?让阿邈帮你劝一劝他好不好?”
佩玖的每次关怀,都让成绮觉得分外亲切,她带着孩童耍赖的口吻,抽泣着说:“你们有办法让那根木头喜欢我吗?”
佩玖愣了一下,有些难为情:“男女之情太复杂了,我想他心里是有你的。”
“复杂吗?”成绮有些懵懂地想了想,问道:“佩玖,你和阿猫定终身了吗?”
“啊,啊?”佩玖没想到成绮问得这样直接,先是窘迫了一阵,然后又轻轻地叹口气,“这怎么可能,他是名家子弟,我只是个医馆学徒。何况,我是一定要回青溪坪去的。”
“如果你不想回去,就留下来做个医师,说不定能成为一代名医,造福世间女子。若不想留下,就把他带去青溪坪。”
见成绮说得轻易,佩玖笑了笑:“这世间如同大江大湖,阿邈在其中像是一条肆意逍遥的鱼儿,别有一番天地。青溪坪那样的溪流会困死他的。而我,是族长收养的孤女,他不仅养育我长大,还倾囊传授玄黄之术,我绝不可背弃他。”
“你思虑了这么多,他知道吗?”
“他怎会知道呢,”佩玖皱着鼻子笑,带着自嘲,“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他心里不曾有我。所以啊,以己度人,也许成公子也在心底为你思虑了一切,你依旧是风袖堂的掌上明珠,他却身世不明,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又背负着世仇,难道要你有家不能回,跟着他颠沛流离?”
成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为他考虑,他也一心为我考虑,反而想岔了。总之,我和他不管是不是在一处,都先要心意相通。佩玖,阿猫也应该知道你的付出,你的心意,还有你为他考虑的这一切。”
佩玖费解地问道:“让他知道?岂不是两个人徒增烦恼?”
“又不是善男信女,何必只求问心无愧。若他不愿回应,至少你争取过了,对得起自己。”佩玖仍是一脸茫然未解,成绮扬起下巴,神色倔强,“如果成煜认定我,不管面对什么,我都和他同生共死。”
“若短暂相守,最终却不得不分离,岂不是更加难已割舍?”
“那就努力不要分离。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取舍随心。日光之下,万物皆有阴影,不能一味求全、因噎废食。相识一场固然快乐,痛苦同样是该得的。”
佩玖怔住了,待一切了结,她回到了青溪坪,她心仪的阿邈也重入江湖,那个时候再回想起一切,值得追忆的大概只有一起寻人、互相照顾的这些生活片段,佩玖心中顿时怅然若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成绮,刚才她还在孩子一般啜泣,现下却坚定地说着“取舍随心”,浑身都在散发生命的活力。原来女子可以这样勇敢洒脱。
佩玖站起身,深深作揖:“成绮妹妹,受教了。”
成绮连忙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只是几句知心话,我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