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在关城门前进了晋阳城，一路上只是急于赶路不曾多言。进了城，成煜便自觉找了最好的一家客栈住下。付了银子，两个人往后院走，成绮悄悄看成煜，只见他面色如常，依然淡定自若，仿佛语出惊人的不是他。

成绮想到那句“此生厮守”就怦然心动，这是他真实的心意吗？从小就听娘说，她长大后会成为成煜的新娘，她自是愿意的，却从不知道成煜的心意是否同她一样。乍然得到了回应，欣喜的同时又万般忐忑，他是接受了父亲母亲的安排，还是出自真心呢？如果……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他们如何能厮守？想到这里，成绮的心又隐隐作痛，当真是辗转反侧。

第二天日头初上，成煜收拾妥当，走到成绮门外，仔细听了听，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她还在睡。成煜也不急于叫醒她，刚想回房间，忽听得外面嘈杂，似有多人争执。成煜皱了皱眉，这么早就这样吵闹，真是扰人清梦。

成煜利落地来到客栈外，争吵声就在坊内，跃上墙头，只见隔壁院一群面色不善的壮汉堵在医馆“回春堂”院内，为首的一无赖状青年正在咄咄地质问一个斯文老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管你什么狗屁郎中，我们百胜赌坊的钱你也敢欠？！”

那郎中想怒又不敢怒，极力辩解：“本金带利息一共八十两我已替我那不孝子还清，你们还要我还什么钱？”

“谁告诉你八十两？你晚还了三天就这么算了？！五十两拿出来！”

“我是晚了三天，可是我还银子时李老板亲自说免了利息，你现在让我拿出来五十两，可有凭证？”

“我爹不跟你计较，我可不糊涂。别废话，今儿不把钱拿出来，我砸了你这医馆你信不信？！”

“你怎能如此不讲道理，我这就跟你走，咱们当面跟李老板说清楚。”

“别废话！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见我爹？拿钱来！”

这群壮汉围住郎中，推推搡搡，成煜正欲出手，只听一虚弱却颇具威严的女子呵斥：“你们住手！”

竟然是她。看着扶着门框面色苍白的叶兰汐，成煜又惊又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钥匙自己送上门来了。

打头的无赖青年一见叶兰汐，眼睛便再也移不开，神色逐渐猥琐起来：“哪里来的俊俏娘子，有何吩咐？”

“你们这么多人，跑到这来为难一个老人家，岂是大丈夫所为？”

“误会呀误会，怎么能叫为难呢，我一个粗人，说话直爽，小娘子勿怪。这糟老头子不还钱，我们也不能空手而归啊。”

“曹大夫的债，”叶兰汐捂着伤处，咬了咬嘴唇，“我来帮他讨说法。带我去你们赌坊，我要见你们大掌柜。”

“哎哟！那可再好不过了！”那赌坊少东家搓着手，轻浮的脸上笑开了花，“小娘子跟我走吧。”

“不可呀不可！”曹大夫刚才还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一听说要他们要把叶兰汐带走，立马上前阻拦，“这位是我医馆伤患，与此事无关，怎好去到那种地方……”

话还没说完，曹大夫便被一个壮汉一把推了个趔趄。“滚一边去！”那少东家走到了叶兰汐跟前，想要抓她的手却被她甩开，少东家仍是谄笑道：“别听曹老头的，我们赌坊富丽堂皇，定让小娘子不虚此行。”

是时候了。成煜看得出，叶兰汐重伤未愈，现在是使不出功夫的。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成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少东家跟前，出手点了这群赌坊打手的穴道，霎时间一群人摊到在地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又是惊讶又是难受，他们全部都无法动弹，只要稍微挪动，便会浑身酸麻，无力支撑。

“你，你……你是什么东西？！哪冒出来的，胆敢……”

成煜掐住了少东家的咽喉，少东家顿时满脸胀红，翻着白眼说不出话。叶兰汐心中更是惊喜万分，虽然是成煜伤了她，但是她知道他已手下留情，成绮又留了伤药，他们到底是没忍心要她的性命。她来到晋阳最有名的回春堂养伤，这一个多月，她无时无刻不想要见到他，她有一腔的话想要跟他说。

成煜依旧脸色冷然：“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少东家勉强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少……侠……饶命……”

“回去。再敢来搅扰，叫你死无全尸。”成煜松开了手，少东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和手下的人互相搀扶，艰难地退出了回春堂的院子。

曹大夫见他雷霆手段，又折服又感恩，连忙上前作揖：“多谢这位郎君相救之恩。”

“不必。”

“敢问郎君尊姓大名？”未等成煜回答，叶兰汐抢过话头：“曹大夫，他是我的故人。请先去忙，我和他有话说。”

“原来如此，那两位慢聊，我去厨房熬药。一会请郎君务必来前厅相叙。”

二人目送曹大夫离开，又相顾对视了一瞬，叶兰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的心里竟然还在暗暗关心成煜过得好不好，只见他玉冠苍衣，剑眉星目，依然是初见时矜贵公子的模样。她款款地坐在院中石凳上，柔声道：“请坐。”

成煜应邀坐了下来，只听叶兰汐幽幽说道：“说是故人，我却还不知道故人尊讳。”

“在下成煜。”

成煜，成绮，那他们是兄妹？难怪都生得如此出众。“你为何会在这？这次……你是来杀谁？”

叶兰汐看着成煜，却没等来回答，只见他低垂眼帘，神色不为所动。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管怎样，多谢你救我。”

“是我伤了你。”

“我知道你是受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你有心杀我，我早就死了。”

“你脸色不好，是否需要请大夫过来？”

“不不，”叶兰汐连忙摇头，“曹大夫正忙着熬药。谢谢你……关心我。”她苍白的脸染上了一丝红润。

“喝药需趁热，我去看看。”未等叶兰汐阻拦，他已经站起了身，“你勿动。”

叶兰汐的脸更红了，羞涩地点点头，“有劳。”

在成煜回来之前，叶兰汐打了无数遍腹稿，该怎么劝他收手，离开风袖堂，不再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只要他愿意，不管他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她定竭力相助。

成煜不仅端来了药，还拿了蜜饯，把药晾到冷热适中才端到她面前。想不到他这样的人还能如此体贴女子心意，“你一定不是第一次照顾病人吧，想得这样周到。”

“义妹比我体弱，偶尔会病，又怕苦。”这话不假，但成煜真正的用意是以蜜饯的酸甜味掩盖“梦中仙”特有的轻微味道。

提起义妹，成煜的神情竟流露出一丝怜爱，叶兰汐初遇他以来，他英俊而锋利的脸上总是冷冷的，偶尔微皱眉头，露出一丝不满或是不耐，却第一次展现出温柔之意。叶兰汐掩去心中失落，笑道：“兄妹间如此帮扶，当真是棠棣之好。不知将来……是否有幸结识？”

“成绮，你见过。”

成绮？叶兰汐心下顿时酸楚异常，原来与他同行、牵扯他所有心绪的，始终只有一人。“抱歉，你们同姓，我以为是血亲兄妹。”

说到成绮，她也该醒了。动作得快。“喝药吧，温度适中。”

叶兰汐顺从地喝完药，捻了一块蜜饯放进嘴里，“这次她没有和你同行？”

“一会我便带她来见你。”

他们果然是在一起，叶兰汐苦笑：“她见到我恐怕又是一顿口舌之争。我从没见过这么能言善辩的女子。”

想到成绮那巧舌如簧、咄咄逼人的样子，成煜挑了挑眉，忍俊不禁。叶兰汐怔住，他这样清冷的人竟然有着撩拨人心的笑容，就像是久旱之地迎来第一滴甘霖，叶兰汐只觉得整个心都沉溺下去。纵然知道他的柔情他的欢颜与她无关，她却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忽然院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尖厉中带着愤怒，叶兰汐觉得耳熟，正思索是何处听过这个声音，忽觉耳鸣目眩，天翻地转，模糊中看到成煜已经翻身跳上了院墙，想要张嘴呼喊他，却连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石桌上。

义母调制的“梦中仙”起效了，可是成煜顾不上找钥匙，刚才那声惊呼分明就是成绮的声音，翻出院墙，寻着声音向西找去，只见巷中成绮嘴边流着血，一只手按着胸口，对着一个布衣僧人怒斥：“……竟然敢伤我，你这秃……”

“成绮。”

成绮见成煜赶来，怒气更盛：“你快帮我教训这个老和尚！我不过想问他见没见过你，他就把我伤成这样！”

成煜掏出药丸塞进她嘴里，扶她坐下，“快运气调息。”

那僧人已经有了年纪，一脸歉意：“女施主，老衲害你受伤至此，确是老衲过失，实在对不住。恳请两位随我移步寒寺，为施主疗伤。”

成煜见这僧人气息稳健，声音洪亮，似是内力深厚，以成绮的机灵应变，不应该看不出。况且僧人神色慈悲，言语谦和，不像是无故伤人的人。多半是成绮无理取闹。成煜深深一揖：“大师不弃，愿过招一二。”

僧人还揖：“愿与小友切磋指点，望点到为止。”

哎？还真的要打？成绮坐在墙边一缩，心虚又惭愧。清晨被隔壁的嘈杂声吵醒，起床收拾后发现成煜不在房间，便翻上了墙头看看隔壁发生什么事，只见一群壮汉互相搭扶着趔趔趄趄地离开，再往院内看去，恨得成绮直翻白眼：这短命的叶兰汐，真是冤家路窄。成煜绝对不会放过送上门来的钥匙。她躲在墙头看了一会，果然，成煜端药的时候用他们堂中特殊的手法不动声色地在药中下了娘亲特制的“梦中仙”。都送上门来了，还能怎么阻止他呢？打翻了药碗他定会起疑；冲进去责问他与叶兰汐藕断丝连？也行不通，下一刻“梦中仙”起了效，更没理由阻止他。必须要让他从院里出来。

往远处看去，见这僧人正从大路转入巷子，看他步伐便知道这和尚内功深厚，不是常人。对不住，只能找大师的晦气了。成绮在心里默默地道了歉，施展轻功，从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使出了拂花摘叶手，她知道自己伤不了对方，但是如果不动真格，对方也不会为自保而反击。

果然，未等她近至身前，僧人感知危险，下意识运功退敌，强劲的内力震伤了成绮的内脏，幸而僧人慈悲为怀，不愿伤人，否则恐怕成绮早就倒下了。虽然伤得不算重，成绮还是使足了力气发出惨叫，不仅成功地引来了成煜，也成功地招来了路人围观。

成煜和僧人赤手过了数十招，成煜的剑法固然炉火纯青，也比不上数十年内力的沉淀，走过百招，成煜的弱势会更加明显。然而败势一现，僧人便点到为止，收了招式，神色赞赏地打量成煜：“这位小友，可是静虚道长门下关门弟子成煜郎君？”

成煜心中了然：“正是在下。大师可是普乐寺的行空主持？”

偶遇故人，行空很是高兴：“正是老衲。我与你师父已有十余年未见，他喜欢四处云游，而我偏喜闹中取静。偶有书信往来，静虚常与我提起他这最得意的关门弟子，说是资质出众，颇有他年轻时的锋芒，今日一见，真乃青出于蓝。”

“蒙恩师谬爱，得以传艺，今日托大冒犯了大师，还望海涵。这位是义妹成绮，”成煜扶着成绮，“来见过行空大师。”

打架还能打出故人，还不是多亏了我。成绮笑吟吟地行了礼：“小女子行事鲁莽，大师勿怪。不过这也算因祸得福，伤我一人，成全你们老少相认。”

行空顿时脸上一红，“娘子如不弃，老衲有几句口诀相送，受伤时可以疗伤化瘀，闲时念诵还可以强健身体，邪毒不侵。”

成绮顿时喜笑颜开：“那就谢过大师啦。”

“烦请二位附耳上前。”

行空传授完口诀，邀请两人入寺调养，听两人说有要事在身，便请辞自回。此时围在巷口看热闹的行人也都渐渐散去，只听得院内传来曹大夫的惊呼“快来人把叶女侠扶进去！”成煜在心里叹了口气，计划全泡汤了，本想着迷晕叶兰汐，再趁机尽快叫来成绮翻查叶兰汐周身查找钥匙。这下倒好，打草惊蛇，曹大夫很快就会发现叶兰汐被下了药，这无论如何也撇不清了。

成煜一刻不敢耽误，回客栈收拾东西启程，要赶在叶兰汐醒来之前赶路，她的伤重，再着急也不会快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