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摩挲,斑驳映照在窗阑上,茶水渐凉,唯有炭火滋响。
“恨,能让你走到如今,却不能成为你的全部。”
谢宁之将那纸来回抚过炉火上方,欲燃不燃。
“想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我很清楚。”沈相楠打断他,音量不自觉加重,“我不会因为怨恨,盲目去找傅家的麻烦,先生不用担心。”
谢宁之看他一眼,没有继续说话。
沈相楠已经说惯假话,真真假假,只有心里知晓。
“既然纸上没有记录,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母亲死后,沈相楠不过九岁,四处奔走,为父母申冤,无奈府衙惧怕傅家,当街目睹之人更是懦弱,看他不过孩童之龄,没有人愿意再管此事。
沈相楠在一次又一次冷漠间行走,直到绝望逐渐包裹他的心,冰冷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后来,沈相楠将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十年,没有人记得他的父母在那场大雨死去。
“你在皇城脚下敲过登闻鼓,上过奉洁堂,虽然这件事被当堂之人抹去,恭廉殿想查还是能查到的。”
谢宁之终于将那几张纸丢进泥炉,炉中瞬间烧起火苗,滋啦声作响不断。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沈相楠漠然看着那三张寥寥数笔记录自己十九年的白纸逐渐烧成灰烬,只需要短短数秒。
他的眼神黯淡,“知道,那时候是我思虑不周,太过任性,那位大人或许是怕我被害,或许是怕自己身陷囹圄,总之,这样最好。”
“自那之后,奉洁堂好像再也没有动用过,不知道那位大人怎么样了。”
谢宁之的目光随着火星闪烁,半晌,他开口:
“奉洁堂在你之前,几乎没有多少人上堂受审。你运气好,在此之前,奉洁堂已经被空置许久了。”
沈相楠身型微动,手在袖下暗暗攥紧。
“既然无人管辖,为什么要存在?给予希望,最终又残忍浇灭。”
沈相楠一字一字,清晰落在谢宁之耳边。
“和那些画像没什么不同,看似是赏赐,却因为是赏赐,不能带出宫,那画出来又有什么用?”
不过是上位者感动自己的行为罢了。
谢宁之皱眉提醒:“你失态了。”
沈相楠平复呼吸,良久,说:“先生见谅,以后不会再有。”
沈相楠整理好情绪,重新抬头和谢宁之对视。
“先生确实很了解我的过往,那我又该怎么了解先生的故事呢?”
沈相楠并没有忘记,自己不应该独身在明处,恭廉殿有太多他想知道的故事。
“顽心不死。”谢宁之毫不客气地说。
“来年三月就要面圣,想知道什么,过了开春再说。”
没想到谢宁之会如此爽快,沈相楠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话毕,谢宁之缓缓离去。
见谢宁之离开后,沈相楠瘫坐在地,双手扶额,明明自己是想来问问谢宁之的杂事,反而被谢宁之牵动情绪,反将一军。
绥永十六年,秋。
沈稚只穿着单薄的外衣,踩过阵阵枯叶交响,刚受过笞刑的双手微微颤抖,握住鼓棒的力度并未减少,手心立刻见红,是少年的血,一滴一滴悄然落下。
寂寥长秋,席卷走天地无数,万籁俱寂,被连绵不断的鼓声打破,震彻心扉的鼓声撕开一切沉默,一下又一下击在少年心头。
是父亲告诫他,公理自在人间,
是母亲安慰他,孩童总会安睡,
一片血红交叠在一起,无数没有面孔的人脸闪过,每个人的口中都在念叨什么,却无一人愿意真正开口。
沈稚用力,再用力,好似要将自己的灵魂融进鼓棒中,敲醒沉睡在平云京的所有人。
泪水无声滑落,沈稚快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犹如那年大雨,洗刷过发生在那里的血迹,却冲不走少年内心永远留下的阴霾。
戌时,奉洁堂。
“我替万千冤魂诉衷。”沈稚颤声,咬牙道。
“何来万千冤魂?”
奉洁堂上,帷幕之后,发问者白纱覆面,隐约其间。
沈稚抬头,澄澈的双眼中红丝渐渐蔓延,竭力压制情绪,手间的血浸红衣袖:“百家巷数十里的荒土之上,埋的尽是因世家枉死的无名魂。”
“百家巷数十里是乱葬岗,无处安葬之人的归宿,何来因世家枉死之说?”
沈稚紧握的手指不止的颤抖,“他们原本有名有姓,只因世家专横独行,他们才会妻离子散,失去性命,白骨被随意丢弃,成为冤魂。”
“可有证据?”
沈稚茫然,“无人愿意作证。”
堂外风过,静默无声。
“我爹,死在傅家的车马下,傅家将他的尸骨弃在乱葬岗,我娘,因此投井自杀,家破人亡;傅氏常年在百家巷欺侮百姓,强抢民女,稍有不从便刀上见血,民不聊生;府衙畏惧傅氏,纵容傅氏,无视百姓的诉求,明知不报,狼狈为奸。”
“这样,难道不足以定罪吗?”
“世家安享其乐,百姓苦不堪言,大人也是为宣国读书明智之人,俨然同走狗衙门一般封我之口?如果草民之死能唤醒众人,草民死不足惜。”
堂上人不恼,平静道:“心有不甘便拿命履薄冰,你一个人的命,没有那么值钱。”
沈稚不屑一笑,“那怎么办,那能怎么办,有国这般,何来太平岁宴?”
“放肆。”
奉洁堂中,作笔录者停笔,看向帷幕后那一人,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记录下来。
“如你有冤情要翻,我可以为你翻案,只是你手上并无确切证据,你可知污蔑世家大族是何罪?今日,我就当听你一个故事,等你做足准备,再谈你所说之事罢。”
“污蔑?”沈稚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愈来愈烈,“大人这句话,我听过不下数十次,我以为奉洁堂会有所不同,没想到也是如此。”
“以你现在的身份,凭何同世家叫板?”
沈稚看向高台,帷幕后的身影距离他太远,他眼神空洞,像是在思索什么。
“凭何同世家叫板……”
他想起很久之前,久到要被自己遗忘的瞬间。
“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听?”
戴着帷帽的少年问,声音温润如玉。
“因为上不起学,就只能偷听。”
沈稚回头,被眼前一人吓到,此人立身气度非沈稚在百家巷所见,他上下打量一番,小心询问:“你,有读过书吗?”
少年点头,沈稚的目光霎时犹如繁星闪烁,“那你可以帮我取字吗?”
“表字跟随一生,怎能如此随意决定?”
沈稚生怕对方拒绝,急忙说:“我父母没有读过书,我也没有先生,也不认识读过书的长辈和朋友,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见。我也算是没有名字,只叫稚儿,所以你能不能好好替我想想?等我落冠,我就用你给我取的字。”
那人一听,斟酌许久。
沈稚连忙挽起他的手,不停摇晃着,“求求你啦!”
“你容我好好想想。”
少年没有拒绝,任沈稚牵着他的胳膊到处乱跑。
沈稚闻言,愈加兴奋。
“那你好好想想,我需要做什么吗?你要不要上我家吃饭?啊,我家太小了……等等,我带你去我们巷子里最好看的地方!”
沈稚牵起眼前人的手往前跑。
“你慢点!”
少年一只手被沈稚死死牵住,另一只手护住帷帽边缘。
二人身影穿梭在巷间无数窗门下,青苔蔓延的石板路不断发出声响。
一棵老槐树耸立在略显局促的巷子里,树皮龟裂,无不告诉行人,他已经在此长眠数年。
槐树枝上挂满许多红丝带,风吹丝动,令人心旷神怡。
“这些挂着的是什么?”少年平复不断起伏的胸腔,开口问。
“愿望。”沈稚说,“巷子里大家的愿望。”
少年抬头,将这些寄托愿望的红丝带望尽眼中,“那为什么不写上愿望呢?”
“因为没有人会写字。”
沈稚诚实地说,“所以我要学会写字,把大家的愿望都写上去,这样是不是能更快实现呢?”
少年帷帽垂下的白纱被风轻轻吹动,他温柔开口:“一定会的。”
沈稚想到什么似的,连忙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你不要走哦!你还没给我取字呢!”沈稚说完,转身又奔跑起来,独留少年一人在原地。
少年看着沈稚越来越模糊直至不见的小身影,笑着摇头。
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霞彩肆无忌惮侵袭着每一寸空隙,天地被绛色缝合,斑驳的金辉洒落在红丝带上,同时染红少年洁白的帷帽。
远处,藏在夕阳中的身影向少年奔来。
“让你久等了。”
沈稚大口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他将双手摊开,小小的手掌心里躺着两根红丝带。
“来许愿吧。”
沈稚将其中一根红丝带递给少年,指了指槐树枝,“大人说,挂在槐树枝头的愿望都会被实现的哦!很灵的!”
“是吗?”少年接过红丝带,顺着沈稚的指尖向上看,“那么你想挂在哪里?”
“最高的地方!你能带我上去吗?”
沈稚开心地蹦跳着,不过他想起少年戴着的帷帽,只能失望的说,“你好像不太方便的样子,那我们就随便挂挂,等长大了,我再许一个愿望,我就把那个愿望挂在最高的地方。”
少年点头,沈稚爬上石阶,让自己同少年一样高。
“想好许什么愿望了吗?”
“想好我的字了吗?”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同时开口:
“想好了。”
“想好了。”
沈稚澄明的双瞳没有因为夜幕将临而失去光彩,反而随着逐渐落下的夕阳愈来愈灿烂。
“那先许愿!”
“好。”
少年相隔帷帽,沈稚不知道他的模样,只能感受到他在看着自己,沈稚闭上双眼,认真许下愿望。
我们一定还要相见。
半晌,沈稚睁开眼睛,说:“我许好啦!你许了什么愿呢?”
“希望你平安长大。”
沈稚有点吃惊,“愿望都是为自己许的,你怎么还给我许愿呢?那我这样就有两个愿望了,会不会太贪心了?”
少年笑说:“不会的。”
说完,他将自己的那根红丝带系在槐树枝上,与其他红丝带一起摇曳着。
沈稚很开心,这一天,他收获了两个愿望和一个表字,或许还认识到以后再难相见的一位朋友。
“我的字,你想好了吗?”沈稚十分期待。
“想好了。”
少年在周围找寻着什么,他拾起一枝槐树干,在泥土中写下两个字。
“相,楠。”少年一字一顿,讲给沈稚听。
“相楠,相楠,相楠。”沈稚重复着,努力记在脑中。
“我很喜欢,我很喜欢!”沈稚想转身拥抱少年,但是少年的帷帽让他停止了动作。
“以后,有想过要做什么吗?”少年问。
沈稚陷入迷茫,思索很久,不知道怎么作答。
“向前走吧,不要回头,做什么都好。”
“无论何时何地,随心便好,一直向前走,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黄昏与夜色融合沈稚的眼中,还有风拂过的白纱隐隐。
沈稚的身后,无数红丝带飘动,他看着少年渐行渐远,泥土上,相楠二字清晰落在沈稚的眼里。
“随心便好。”
奉洁堂上,沈稚目光重烁,一字一句,坚定有声,是落于堂上人耳中,也赠予自己。
“但凭。”
“我心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