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用休息一下?”萧雒棠伸手拉一把方未济,看他身后陡峭山壁上架着的栈道,想着方未济恐怕没有走过这么难走的山路,“蜀地出入不易,也只这几条道勉强通行,与蓬莱想必不同。”
方未济摇头,气息平稳:“的确景致各异。不必休息,赶路要紧。”
萧雒棠慢下脚步道:“别急,就当是游山玩水的走,到的早了也没奖品。”
方未济也跟着放慢脚步并肩而行,视线在山间盘桓:“蓬莱岛确实没有这种山山相连。不过海岸崖壁亦是险峻陡峭,多是海雕安家之选。皓翎便是我从崖壁上带下来的。”
“不说我还忘了,怎么这么久没见着皓翎?”萧雒棠才想起来方未济这七八天都没叫过他的海雕。
方未济侧目看一眼萧雒棠,笑道:“怎么,你想她了?我请她回一趟宗门带个信,算来快要回来了。”
听出话中的揶揄,萧雒棠也不觉得窘迫,凑到方未济耳边说:“我不想她,我想你。”
方未济眨眨眼,意有所指地说:“我还挺想她。”
萧雒棠不知怎么领会了这句话背后“让皓翎收拾你”的意思,僵一下道:“也不用这么狠吧?”
沿着栈道走到前面的方未济侧身道:“难道不是帮你走出阴影?”
“敬谢不敏啊。”萧雒棠跟上来回绝,换了话题,“以咱们的速度,再有半个月总也能到长安了,应是中秋前后。虽然战乱仍未平息,但中秋是个大日子,想来集市仍热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方未济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说道:“八月将至,宗门新岁亦不远矣。不过今年的祭祀恐怕不好办。”
“新岁?十月?这有近千年了,你们传统保存的有点好。”萧雒棠瞠目,追问道,“是不是特别热闹?”
方未济摇头道:“新岁祭祀是很严肃的。祭天地祀先祖,需谨言慎行心存敬畏。热闹的都是尚不足舞勺的小孩子。”
萧雒棠本存着带方未济去长安西市玩上一番的心思,反而让方未济说动了好奇心,并肩而行调侃道:“你小时候不会也嫌吵不爱说话吧?”
“九韶和灵雨的确说过类似‘你这样不会无趣吗’这样的话。”方未济当真回忆了一番,“谈不上不爱说话,没必要而已。”
萧雒棠不知怎么,脑补出个小豆丁摆着闷葫芦脸坐在屋檐下面对着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子皱眉的模样,一时没忍住笑,收到方未济一个不满的眼神。清一下嗓子,说道:“你和谌姑娘关系很好啊。”
方未济点头:“不错,九韶与我是青梅竹马,灵雨虽来得晚些,关系却也非同寻常。”
萧雒棠状似随意地说了句:“我觉得谌姑娘很喜欢你。”
方未济听出话外音,轻笑出声,语气愉快地说:“九韶么,她不会。倒是灵雨说过长大要嫁我的话。童言无忌,做不得数。”
“你怎么知道不会?”萧雒棠倒也不是在意答案,聊到这里便顺口问上一句。
“虽然多年未见,她变化却不大。有志成事,不看眼前。”方未济倒真的分析起来,“她不告而别,大约是有些措手不及。江湖儿女不假,只是听闻长歌门礼乐诗书,被框住了罢。”
萧雒棠伸手拉住方未济的手突然加快脚步带着方未济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往前过了这座山便有落脚的地方了,咱们快点。”
方未济反手握回去,跟上去并肩而行,唇角挂着笑。
走不几步,二人却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一队人,老少皆有,面色十分憔悴。为首的是位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脚下一滑,在布满青苔的潮湿木板路上摔了一跤。身后跟着的女人上前扶起来,一个字也没说,队伍亦没有停下。
萧方二人互相看看,松开手侧身让过去。那一队人像是没看见他们,步履蹒跚地沿着栈道走过,末尾跟着的老人咳喘几声,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照看一下。
方未济站了半晌,笑容早收起来,说不清什么情绪,转身继续赶路。
萧雒棠跟在后面,边走边说:“昔年贵妃盛宠,玄宗令快马传驿,由涪州直送川中新鲜荔枝入长安,便成了我们如今走的这荔枝道。天宝祸起,如今官道荔枝队日渐绝迹,逃难百姓却络绎不绝。太白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这却也比在来势汹汹的铁骑下活命要容易得多。”
方未济沉默一会,侧目道:“你不像是刚出山。”
“不算我溜出宗门混入商队进长安的次数的话,我是真的刚下山。”萧雒棠耸肩。
“衍天宗随意至此?”方未济很意外。
萧雒棠摸摸鼻子,一边走一边说:“那倒不是。宗门外有大阵护持,十二处入口只每月朔日正午以九星运行顺序择一而开,且只要有人进入立即关闭。师兄控制大阵,我偶尔趁他闭关的时候出去玩一个月。不过我觉得他肯定知道我跑出去了,既然没说不行,那就是行呗。”
方未济点头认可他的说法,说道:“你会做这样的事似乎也并不意外。”
“眼下是乱局。于百姓是战祸,于朝堂是乱权,于我而言是天劫。别想太多。”
方未济没多问萧雒棠为什么这样说,只是方才遇见流民后整个人绷紧似的,此时终于放松了些。待两人离开崖壁悬空栈道,才又开口说道:“这乱局不知走向何方。萧雒棠,你也不能心软。”
“你护好自己,我有什么可心软的?”萧雒棠满不在乎地答道。
方未济摇摇头,意思很明白了。即便是方未济也不该让萧雒棠心软,世间大势总是要比一两个人重要得多。若有一日萧雒棠要做选择,他不希望锦萝的事再发生一次。
“想不想知道我们宗门大阵怎么运行的?”萧雒棠贴到方未济身边,神秘兮兮地问一句。不等有所回应,便开始详细阐述星位关系与天象对应。
术业有专攻。方未济并不太能听懂他说的那些,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注意力渐渐转移到迷阵布置上,方才那点不明不白的感慨情绪也就散了。
“如你所言,阵法运转以阵眼最重要,却仍有多处关键点,彼此间相互作用。洛青费尽心思想要布那个山河阵,不可能漏过长安这么重要的地方。”方未济听了个大概,多少对阴阳家阵法有了些初步认识,不由担心萧雒棠的计划。
“他也不是傻子,九龙聚首的宝地里设阵,肯定是要做足准备的。”萧雒棠说得不在意,心里却不敢轻视,“先说好,阴阳术也好,奇门遁甲也罢,你不熟悉的东西可千万别随便动手。”
方未济似有无奈:“我自不会如此不自量力。但也不必看轻我,金水缚灵阵我也认得。”
萧雒棠想起那次被皓翎抓上天的经历,不太愉快地说道:“下次你可换个方式‘救我命’吧。”
方未济也想起来,忍不住浮现笑意,说道:“那时我不知道。”
“那是不是该给点补偿?”萧雒棠凑上去笑嘻嘻地问了一句。
方未济瞥他一眼道:“行,赔你件衣裳。到了长安你自己挑。”
“那可得快点走,我可期待未济送礼物给我了。”萧雒棠作势加快脚步,转身看看方未济,后者也快步跟上,无奈摇头之余没说别的。
未时末交替时,萧方二人终于抵达驿站。此驿是荔枝道北出蜀地的最后一驿,再往前便是子午镇,并入子午道了。
驿站屋内较为宽阔,摆着几排凳子供人休息,驿夫偶尔带着水碗过来给口渴的行人润嗓。萧方二人进门时,屋内已坐了不少人,大半是逃难的流民,最外面的地方坐着几个青年,装扮颇为古怪。
方未济见只剩一处空余,便过去坐下。然而甫一坐下,整个人便紧张起来。
进来时一眼扫过只看到背影,坐下却看见面前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萧雒棠向驿夫要了两碗水端过来,顺着方未济的视线看过去,也是颇为意外。
“真是冤家路窄啊。”萧雒棠递给方未济一碗水,坐在他旁边向面前的小女孩说道,“既然又见面了,不如认识一下,小妹妹叫什么啊?”
方未济低头饮水以遮掩不自觉勾起的唇角。这萧雒棠分明是故意的,明知道对方已活过千年却称一句“小妹妹”,倒是让他放松不少。
“你是谁?那天方未济就是为了掩护你?藤原家的阵是你破的?”小女孩声音软软的,语气却都是质问,毫不客气。
萧雒棠点头:“是我没错。这地方咱们都施展不开,不如聊聊?”
“笑话,我跟你有什么可聊的?”
“不想知道我怎么破阵的?不想知道怀溯在哪?不想知道幽都的百鬼夜行怎么回事?”萧雒棠耸肩,“那是没什么好聊了。”
小女孩一阵沉默,等到萧雒棠将两只水碗还给驿夫坐下,才终于说道:“秦萱。你是什么人?”
“萧雒棠,衍天弟子。”萧雒棠笑眯眯地说道,“现在应该只有一个问题了吧。我也有一个问题,我先问,再回答你,怎么样?”
秦萱犹豫一下,点头同意了。
“迴天阵你们给了东瀛人多少?”萧雒棠还是笑眯眯的,语气也不见得严肃,却让一旁的方未济听出紧迫。
秦萱迟疑着,萧雒棠又补上一句:“其实只有金水的阵法部分对吗?”
听到这话,秦萱便不再迟疑,点头承认:“不错。藤原家想要偷天阵来窃取中原龙脉用来巩固他们天皇的国运,如此一来便能将源氏挤下去,独揽大权。昔年东渡返回中原时遇到一些麻烦,恰逢藤原家船队,便用偷天阵换了些便利,其中叠入的部分迴天阵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倒与我所想不差。”萧雒棠手指一下下地敲着凳子,说道,“所以你们也没想到,在各地布迴天阵的人会挑起幽都的乱象。”
“不错。这个人在破坏规则。”秦萱的语气能听出十分不满。
萧雒棠不以为意地反问一句:“你就没想过你们已经在规则之外了吗?”
秦萱冷笑一声:“凭什么说我们在规则之外?难道不是天命让我们存在?这种废话不必说了,到底是谁在破坏规则?”
“这个人叫洛青。有阴阳术传承,金水的偷天阵中还叠有缚灵阵,我也摸不清他的目的。”萧雒棠也不隐瞒。
秦萱很意外,藤原家经营偷天阵怕是有快小二十年了,这么说洛青在藤原家布阵时便已经插手了。这可能吗?会不会是萧雒棠故意透露假消息?
萧雒棠站起来向方未济示意准备离开,又向秦萱道:“该说的我说完了,信不信在你。迴天阵能不能顺利运行,全在乎天命。时日不早,就此别过。”
不等秦萱有所回应,萧雒棠拉着方未济离开房间,脚步很快地向北走去。
方未济也快步跟上,收回手压低声音问:“迴天阵是什么?”
“迴天阵、山河阵、星河阵、溯迴阵……怎么叫都行。是祖师爷和鬼谷先生研究出来的,没名字,只说此阵可改易山河、肃整星列、溯迴天命,甚至重写规则。传下来的典籍里用‘迴天阵’的说法居多。”萧雒棠一边赶路一边说,“她带着的那几个人都是藤原家阴阳师,要是动手恐怕动静不小。最好是趁着她不惦记咱们的时候快走。”
“酉时应能赶到下一处驿站。他们带着小孩子,走不快。”方未济说着加快了脚步。
“往前是子午镇。等小姑娘回过味,未必会想着追咱们。”萧雒棠应了一声,“咱们晚上在子午镇休息一晚,借马过子午道,尽快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