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瞿期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偏头盯着外面。路灯一盏盏从窗外划过,车里亮一阵暗一阵,显得格外静谧。
他回想起刚才,听到那句简单的祝福时,第一反应居然是五味杂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硬要说的话,只能归结于这些年被阻碍得太久,突然一点小小的善意就足以让人无法应对。
车辆还平稳地行驶着,几分钟后,缓慢地停在十字路口。在等红灯的间隙里,应知寒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却没多说什么。
没过几秒,瞿期搭在腿上的左手一暖,被人包裹了上来。
他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在自己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把手心翻上来回握着对方,这才不解地轻捏了两下,想问一句“怎么了?”
但当他和应知寒对上视线时,又莫名给人一种,对方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错觉,于是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触碰着彼此,直到两分多钟的红灯结束才分开。
到家后,瞿期洗漱完,吹头发吹到一半,想起收到的冰箱贴还没拿出来。他怕待会儿又忘记,就先放了吹风机,在冰箱上找了个顺眼的位置把它们贴起来。
他贴完还拍了张照,一边发到群里表达感谢,一边重新回去吹头发。
大家都安全地回到酒店了,群里再次活跃起来,他也忍不住单手打字一起聊,结果另一只手举着吹风机半天没移动过位置。
没聊几句,他手上一轻,吹风机被人拿走了。
“你要吹头发?”瞿期往旁边让了一下,说,“那你先用。”
“不是。”应知寒站在他身后,拿着吹风机帮他吹了起来,然后淡声说,“怕你把自己吹成斑秃。”
“……”
瞿期耷拉着眼,没好气地瞪他一下,低头继续在群里打字。
然而没打两个字,他就意识到有点别扭。吹头发这种事,别人吹和自己吹的感觉不太一样,尤其帮他吹的人还是应知寒。
对方的手指时不时会扫过他的后颈,混杂着轻微而柔和的风,扫出一种让人整颗脑袋都发痒的触感。
他僵了好一会儿,试图找点什么话题分散注意力,找了半天,还是把在车上想说的那句说了:“你觉不觉得,我们确实有一群还不错的朋友。”
“嗯。”应知寒回答完,几秒后又多说了一句,“但我要先遇到你才能遇到他们。”
他说这话前,正巧吹完头发关了电源,细微的嗡鸣声一瞬间停止,把这句话凸显得格外清晰。
瞿期打字的手一顿,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快。
不得不说,应知寒不刻薄时,总会冷不丁蹦出一些让人耳根一热的内容。
这些话并非大众认知里的情话,只是闲聊般脱口而出,甚至可能连他本人意识不到,但就是能让某个人招架不住。
就比如现在这句,瞿期在脑子里来回顺了两遍,顺出一种“你在看风景,有人在看你”的意味。
然而他显然不会承认自己被一句话弄得耳热心跳的,所以强撑着面子说:“你这是在恭维我么?我可不吃这一套。”
应知寒本想说“没有”,目光却落到他的耳朵上,重新看回来时,嘴边的话就变了个样。他说:“那你耳朵红什么?”
“……”瞿期的语速变得飞快,“吹头发吹的,风太烫。”
应知寒点点头,继续拆台:“你自己开的常温风,我没改过档位。”
瞿期噎了一下,扶着他的双肩把人翻了个面,一边推走一边说:“好了闭嘴,我困了。”
“……”
他们送了朋友再回来,到家就已经挺晚的,收拾完准备睡觉时,时钟都快转到两点了。
瞿期盘腿坐在床上,习惯性在睡前扫一眼微信消息,却意料之外发现一个新的对话框,备注写着:方懿。
他愣了一下,点进去,看到那条消息内容写着:哥,妈今年可能没办法来找你,你过年的时候要不要过来吃个饭?
自从多年前的那些事情发生后,瞿期就很少离开北京了,他既不可能去柳昭那边,也没回过老房子,怕一回去就会想起很多事情。
以至于大学那几年的春节,他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北京过。
但即便如此,要说真的断绝母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显然也并不现实。
所以柳昭除了在不停给他打钱之外,每年春节前的出差之余,还顺便来看过他。
他们母子会一起吃顿饭,但很少聊什么,像一顿心照不宣的、提前吃的年夜饭。吃完后,两人又各自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瞿期看着这条消息,又晃了一眼发送时间,十分钟前才刚发过来。
他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好一会儿,敲了又删,删了又敲,从“为什么来不了?”改成“你怎么知道?”最后又变成“妈跟你说的么?”
然后点击发送。
可能是大学生的夜生活才刚开始吧,方懿回复得很快。
-方懿:算是吧
-方懿:我偶尔问过她几次,知道她会找你吃饭
-方懿:但是她最近几个月身体不太好,一直在来来回回住院,我就想着可能不一定来得了,干脆问你一下
-方懿:哥,你跟妈还没和好啊?
瞿期看着这几条消息,眸光敛在半垂的眼睫下,看不清是在出神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回。
几秒后,应知寒关了客厅灯回来,看他这么坐着,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瞿期锁了屏幕,把手机放下,说,“在等你一起,顺便回个工作消息。”
应知寒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会儿,没再多问什么。
卧室灯关了之后,瞿期被那些熟悉的气息包裹住,没多久就睡着了。
但可能是睡前看到这些消息的缘故,他并没睡太熟,中途醒了一次,入目的黑暗依旧和睡前别无二致。
他很轻地翻了个身,然后点亮手机看了一眼,还没到四点。
方懿问完那句话之后,没发新的消息过来,像是一直在等着他回复。
瞿期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却发现不太能睡着了,十几分钟后,他干脆轻声起来,掖好这一角可能会灌风的被子,然后拿着手机出了卧室。
客厅窗帘同样拉得很严实,只有某些电器的指示灯发着微光,让人勉强能看清一点点家具的轮廓。
他走到落地窗边,一猫一狗睡得很安详,也或许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而懒得抬头。
在窗边站了片刻,瞿期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确认里面没什么动静,就拉起一片窗帘,盘腿坐在了窗帘与落地窗之间的缝隙里。
他点开方懿的对话框,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她身体为什么不好,生什么病了么?
谁知对方真的还在熬大夜,这个点还秒回。
-方懿:倒也没有大病,就是这么多年反反复复累的,三天两头跑医院
-方懿:前两天才从内科住院出来,这两天又在看骨科,还好都是小病小痛,不危及生命
-方懿:要不你过几天有时间回来吃个饭?就当看看妈
瞿期叹息一声,又把手机熄了屏。
在北京吃饭的那几次,他还能勉强平静一些,但只要想起那栋陌生的房子,他就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像是深入骨髓的应激反应。
但要说一句“她身体好不好、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了”,他也的确不可能真说得出口。
于是他就这样逃避似的,一直晾着这几条消息,直到对面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才重新跟了一句过来。
-方懿:你放心,就你跟妈一起吃,你不想在家里吃也行
瞿期默然良久,最终还是动动手指敲了个:我知道了。
对面没再回消息过来,他关了手机放到地毯上,一眨不眨地望着落地窗外。
在重逢前的很多时候,他半夜惊醒睡不着,就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塞到这个小小的缝隙里。
他背后靠着窗帘,隔绝了一切能看见的物品,而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的高楼大厦,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时而亮起一盏,时而又熄灭一盏,勉强让人短暂地宁静下来。
自从重新遇到应知寒,瞿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但看到那些消息时,还是下意识跑到同样的位置来坐下。
除了习惯使然之外,更多的是不想因为自己睡不着而影响另一个人,也不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带给对方。
他就这么望着窗外,打算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一直待到有困意再说。谁知没过两分钟,身旁的窗帘就晃了晃,玻璃中映出一个高瘦的轮廓。
瞿期刚开始没动,隔了几秒,才扯出个笑,很意外似的问了一句:“你怎么起来了?”
应知寒拿了条薄毯搭在他身上,然后坐到他身旁,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大晚上坐这干嘛?”
瞿期不吃这套,他说:“你还没先回答我的问题。”
应知寒沉默了一会儿,说:“起来喝水。”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夜里要喝水的习惯?”瞿期在玻璃里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又凑过去吻了一下,然后说,“而且你嘴唇也不像是喝过水的样子。”
“……”应知寒一时无言,却也不打算辩驳什么,他问,“睡前回的真是工作微信?”
瞿期没说话,他刚才还在想,应知寒应该看不出来什么,即便看出来什么,大概也不会联想到是这条微信消息。
哪能想到就这么一点时间,就被人看了个透彻,也不知是该说这人很会洞察人心,还是该说自己藏不住事。
他叹了口气,自嘲般笑了一下,垂着眸光说:“好吧,确实不是,是方谦弘的儿子发来的。”
应知寒“嗯”一声,说:“聊了些什么?”
“也没聊什么,”瞿期说,“就是过几天……可能要去我妈那边一趟。”
他没把聊天内容依次重复,就是想说得言简意赅一些,尽量降低这些内容会给人带来的担忧。
可即便这样,应知寒还是立刻就蹙起了眉心。
瞿期没等他说话,先开口安抚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吃完饭就回来,最多比如今天去,明晚就一定能回来了。”
应知寒看了他几秒,说:“我跟你一起去。”
从前他还能因为那些话,而逼着自己不要去打扰眼前这个人,那现在呢?
现在如果万分之一概率再发生同样的事,甚至更严重的情况,如果再丢失一切联系方式,他该去哪里找?他能去哪里找?
瞿期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心疼。很多时候,他都是作为被安抚的一方,此刻角色对调,他才知道原来安抚自己喜欢的人是如此难过的一件事。
他想再说一句“真的不会再发生以前那些事了,我保证”,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轻捏着下巴吻了过来。
这个吻其实并不重,但带了些别的意味,仿佛想把那些不想听的话封堵回去,以至于隔了会儿才真的缓和下来。
应知寒微微分开一些,用拇指抹了一下他的眼尾,低低地重复道:“我跟你一起去。”
瞿期心里酸软成一片,他又靠过去碰了碰应知寒的唇角,终于点了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