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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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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杀肃王?”弥弥的声音极轻。

裴同衣没有吭声,一掌压在窗沿上,似在捕捉外面的动静。

弥弥侧耳凝神,簌簌落叶跌在屋檐,远处街头的嘈杂已听不分明,除去陋院时不时发出的吱呀声,只剩他们三人的呼吸声。

裴安澜此刻终于摘下面巾。她娇美的面容被烛光一照,透出些许妖冶,“我出宫前曾听宫人说,今年秋狩大抵就在十日后。届时宗室望族皆要伴君,戒备必定森严;但毕竟在宫外,哥哥要做荆轲,还是大有机会的。”

裴安澜言语直白,弥弥哑然失笑,摇摇头,“荆轲刺杀的是君王,我们要杀的是肃王,你这样作比不合适……”

再说,荆轲死了。想到这,她一愣,抬首望向裴同衣。

他不知是何时起身的,正背靠着窗,双臂交织,满眼笑意地听她们说话,仿佛她们在讨论该让谁跑腿去买从食。

弥弥道:“就你们两个人?”

裴同衣眼锋流转,“虽然陆伯这些年一心只想做个孤臣,但陆澄暗地里练了些私卒,分散在各地。去岁易州一战,坊间将我以少胜多的事吹得天花乱坠,实则不然;”他顿了顿,“我当时几乎调用了所有的私卒,但臣子养私兵乃天子大忌,我不能告与外人,所以只得认下那‘神将’的殊荣。”

弥弥想起夜里孟念池无意中提及,陆归明抵京就在这两日。

若是陆归明入了宫城,再想脱身便难了。她心生一计,“如今在上京的,有多少人能用?”

“不多,只六百人。”裴同衣沉声,“但足以在城外‘劫杀’陆骠骑了。”

他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弥弥惶惶不安的心陡然生出几分欣然。

活着,他们有活着的希望就好。

“两个时辰前,我已让他们出城去入京的路上等候。”

语毕,裴同衣推开窗。一缕细风穿过他的发丝,月光翩翩落在他眼尾。

弥弥看着他一脚踏上窗沿,才意识到什么:“你去哪里?”

“你在担心?”裴同衣侧首,细细地解释:“夫人还不知我们的计划,这几天有不少眼睛盯着安国侯府,我现在要避开那些耳目溜进去,告与夫人。”

说着,他弯腰跨出窗,轻而稳地踩在檐瓦上。虽是早秋,入夜后凉意还是分明。裴同衣攥紧腰间的短刀,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灯火璀璨的铺子,想回头,却又怕看见那双清透的眼睛。

方才在屋内,他瞒了她不少的事。

身后有人叩了叩窗棱,“夫人约莫是知道了什么,遣散了府中仆使。我不会打斗,但若有笔墨可行之处,请一定告诉我。”

不等他说好,裴安澜有些激动:“你会仿摹字迹吗?”

“天子诏书,矫诏!敢不敢写?”

弥弥静静立在窗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本就肤白,此刻沐着月华,如一尊温凉的玉人。易州别府大雪纷飞时如此,望坡祭拜裴策时亦如此;她似乎永远是这样,一眼叫人看出她的文骨;应该没有人会去想她拿起刀的模样,可裴同衣会禁不住去想,譬如在此刻。

“裴安澜,”他终于出声,“她是文人,不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四字一出,裴安澜饱含深意的目光投来。

弥弥不觉暗流涌动,笑道:“那又如何?若是为了陆氏……”

她垂眸,“便是做这乱臣贼子,也值得。”

文人重名节,她跟了孟念池这么些年,很清楚这点。可惜她终究只是朝臣养在暗处的鹰犬,知她者寥寥,谈不上名节,更谈不上日后给后世留下只言片语。

弥弥——这也不是她的本名呢。

“不要,”裴安澜忽然严肃起来,重新带上了面巾;“阿姊,我方才开玩笑的。乱臣贼子的下场都很惨。”

她瞥了裴同衣一眼,径自出门去了。

隔着窗,一根墨绿的绳结静静躺在弥弥的手心。裴同衣心念微动,双手接下。翼威军的平安符——此物本是易州分别时他予弥弥的。

一切如有天意,遇见弥弥的那日清晨,他恰好用大氅裹住了一只冻僵的小雀。他不喜柔弱之物,但那只小雀太争气,或许是因为它同他一样都在拼尽全力去活,春日里他放飞它时竟莫名眼酸。

弥弥是细作,裴同衣是动过杀心的;然而到头来,他希望她平安。

如今在上京际遇颠倒,他成了这片林子的猎物。

他确实需要一份祝福。

“万事小心。”弥弥眸中晦明不定,“我也有事要做,这几日莫要寻我。”

宫外已有裴同衣和安澜,只差一个与君王对谈的筹码。

她迎着裴同衣的目光,坚定道:“信我。”

“好。”

靴尖在瓦上画了几圈,却是不走。

“还有一事。”

“什么?”弥弥掩窗的动作止住。

“我……先前寄给你的卷轴,还在吗?”

卷轴?弥弥在脑中搜寻一番,想起陆澄托人带来给陆佑的生辰礼;跟那副棋子一起被送来的,似乎确实有个她未打开过的卷轴。

“就在府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不是,”裴同衣看上去如释重负,“山水画罢了,当时想着你会感兴趣,便买下了。”

树影在檐上流离,屋内的烛已燃尽了,更显月色。

下一瞬,轻柔的气息蓦然触至耳侧,裴同衣愕然扭头,只是在甫见弥弥近在咫尺的细密眼睫后便生生止住了动作。

“裴同衣,”她似乎不觉二人距离局促,一双眼明镜般,将他照了个透。“不管边防图在不在你手上,你切记——不要入宫。”

“那,那你也不要矫诏。”

“好,”弥弥莞尔。

支摘窗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合上,末了,内里隐约传出一声叹息,像是在嗔他,又更像是自语。

“快走。”

起风了,袍摆缀在身后乱摆。裴同衣掠过几户屋檐,在经过一棵银杏时脚下收力,忽而问道:“为何跟着她?”

树冠晃动,一人单脚跃至屋脊,寻常窄袖短袍,只是在行礼时腰间不经意地露出了安国侯府的令符一角。

“裴将军,”那人老实交代,“府中有细作,小郎君因此夭了。弥娘子在府中时间最短,如今离开,夫人有所顾虑……”

陆佑已夭。

裴同衣压下胃里泛起的不适,咽了口唾沫:“我明白了,不必多言。”他走了几步,又转身,将落在肩上的银杏果顺势弹到那人身上。

“你别跟着她了,”裴同衣冲他笑笑,“她确实不是裴小娘子,但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害陆氏。”

*

安国侯府内,落叶簌簌。

齐温以将竹叶大小的纸片重新敛入袖中,正视归来的府侍。那人视线游离在屋顶。她微蹙眉心,下一瞬,身后传来物体委地的声响。

地上显现出一个人影,齐温以一惊,“嗖”的拔出袖中一柄小牙刀,却见那影子飞快低了下去——是跪立的姿势。

心不受控地抖动,小牙刀在离发顶毫厘的地方强行止住。齐温以强烈的愿望自口中先一步呢喃而出:“澄……”

却在看清来人后神色黯淡一瞬。

“你怎会在此?”话一出口,齐温以旋即明白了什么,有些颤抖地探入衣袖。

裴同衣喘着气,双手托起一颗被打磨得白里泛青的狼牙:“八千羽护军,但凭夫人调遣。”

羽护军?天子授陆氏翼威兵符,后梁并未听说过有羽护。

齐温以神情严肃,“这暗军是你们养的。”

她没有在问问题,一针见血。

裴同衣抬起头,目光炯炯:“夫人,罪臣之所以成为罪臣,是因为陛下在逼良臣死。”

两年前他与陆澄开始瞒着陆归明和齐温以养私兵,是为活陆氏。

什么忠臣直臣,曾经朝廷援军迟迟不至,两人不眠不休鏖战两日,直至昏死在壕中。阴冷塞外,同袍尚有余温的尸身,化为枕与被。醒来时,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一句话:只有翼威军能救翼威军。

现在不是谈清正忠义的时候。

裴同衣仰视齐温以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恳求。

风呼呼刮了起来,齐温以自白日里饮下弥弥那杯茶后再也未进食,脸色苍白。她干裂的唇动了动,瞪着的眼渐渐红了。

裴同衣焦灼万分,羽护军的信物在手心一点一点变沉,却骤然听见齐温以压抑的声音:

“不够。”

“够了,”裴同衣连忙道,“上京六百人,现候在留云廊‘劫杀’陆骠骑,助他归北;其余羽护不日抵京,末将现下也可令人掩护夫人离京。”

“吾妹安澜擅易容,愿代替夫人留在府中。”

齐温以死死盯着裴同衣,“那你们呢?你们留在上京,是要做什么?”

“我们……”

裴同衣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能告诉齐温以他真正要做的事。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再度抬起头:“请夫人信我,我一定能救下陆澄。”

齐温以摇摇头,“我说的你们,是你和阿弥。”

她眼眶赤红,“若我没猜错,你说的安澜与她是两个人,阿弥其实不是你妹妹。”

“我不走。陛下罪我陆氏之意已决,你们现在带着羽护军速速北归。”

“夫人!”裴同衣闻言面色冷冽,一时顾不上解释弥弥的身份,“君将亡我,坐以待毙,是以愚忠!”

“我留在上京,是要将害陆氏之人千刀万剐,以告慰翼威千万英魂,还陆氏清白!”

“啪!”

齐温以上前一步,小牙刀狠狠砸在裴同衣右肩。

“你要报仇是吗?”她咬紧牙关,“孩子,你八千羽护刀剑所过之处,皆是仇敌吗?”

“你八千羽护将这王朝咬出一个小口,可里面流出来的,都是无辜之人的血。被当成浆糊去补这道口子的,是你松角巷傩阿婆做苦工早亡的三子、断骨也不折腰的士子、为糊口而不敢渎职的愚蒙小卒、千千万劳作的女子……”

“何人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目光如凝,“可若你只是想将王朝咬出一个口,换陆氏苟且偷生,他们死得并不值——天子给他们的,远胜陆氏。”

“可若你要做那个颠覆一切的人,八千羽护不够,五万翼威军也不够……”

齐温以收回小牙刀,神色凄哀:“有时候乱臣贼子之所以是乱臣贼子,是因为他并不能通过流血来给予世人,给予比君王所能给予的——更好的东西。”

想带领众人推翻一间结实的屋子,让里面的人心甘情愿被压死,就要有能力造一座更结实温暖的宫殿。

裴同衣眼中划过挣扎,“我只是……”

他有些茫然道:“我只是想救陆氏。”

可是杀肃王一人有用吗?他的剑会先刺中“为糊口而不敢渎职的愚蒙小卒”,吓坏道边的孩童。然后只是将王朝咬出一个小口。

“孩子,你已经在救陆氏了。”齐温以落下两行清泪,将竹叶大小的纸片递给他。

“陆侯已逝,北狄进犯;北疆五万翼威军如今无首,”她扶起裴同衣,“我代他命你——

速速北归,镇我岐西六州,佑我天下万民。”

耳旁万籁俱寂,纸片上墨浓如沸,是陆归明三日前发出的密信。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

我去易时敌已蠕蠕而动,恐不日来犯。

若十四日午时我仍未至京,速令濯白、同衣北归卫国。

濯白若难脱身,请全同衣。

君命难违,幸亡臣而不亡众生。

告我翼威中人,无怒无仇;

靡不有初,靡不有初。

“您说得对,”裴同衣喃喃道,“比起杀人,其实翼威军更擅长‘活’民。”

如今孟泽领翼威军,一介拿不好刀剑的文官,怎能抗敌?

靡不有初,靡不有初。

儿时起卫国的初心,从始至终是“活”民。

他解刀横置于地,有如去年在望坡祭拜裴策般,双膝着地。开口时声音嘶哑:“末将裴同衣,领大将军之命。”

齐温以才终于如释重负般,脱力倚在墙边,看着地上那把短刀,命不知何时而至的吉娘子:“为裴将军去取府中的那柄含日升来。”

“……您当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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