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母亲是老师的缘故,许长悠自小对长辈及教师都颇有礼貌,问一答一,还要附赠详细解释。
然后通常就会得到这么一句评价。
“好孩子,乖孩子。”
这不是长辈和老师才能说出口的评价吗。
许长悠觉得容峥擅自打破社会默认的规则,细密热水兜头浇下,耳尖的热度变得不那么明显,她也自然想开。
短期的甲方,长期的老板,金字塔顶端的天之骄子,确实自有一套规则。
年纪大的有钱人说话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许长悠洗得浑身关节泛着红,边擦湿润发尾边笃定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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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许长悠到公司先请了下午的事假,公司离家不近,梁伶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她没必要再回一趟,中午便留下来和顾惜、秦兆一起吃饭。
顾惜手头上的工作没做完,大家就随便到公司附近的便利店吃便当,座位临窗,所以当容峥和几个公司高层从窗边走过时,隔着落地窗两拨人仍打了个照面。
秦兆囫囵咽下口中食物,“容总最近经常来公司啊,是盛柏不忙了吗?”
“据说容总刚拿下几个重要项目,盛柏内部忙得不可开交呢。”顾惜托腮朝窗外一行人望。
盛柏集团地产基建起家,如今总公司仍以地产为主,容峥接手后拿下两块风水宝地,新收购的商场项目正在进行,怎么看都比风港更忙。
容峥看起来也确实在忙,付则跟在身后拿着文件给他看,而他手中同时还接着电话。
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正值中午,楼下白领来来往往,隔着一扇落地窗,便利店内说话的声音便没有收敛,视线也明目张胆。
容峥挂断电话,若有所查朝便利店内侧了侧身,秦兆立刻垂头扒饭,顾惜欲盖弥彰抽纸巾擦嘴。
许长悠无知无觉抬头喝水,隔着明亮日光和他目光对视了一瞬。
容峥随即就移开了视线,和身后几个人进了一旁的私厨馆。
待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顾惜才抬头,话题已然跑偏,“这家店我和家人去过,死贵,想吃还得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
风港大楼地处京市最繁华的CBD,入驻的公司皆为行业顶端,昂贵的餐厅自然不少。
“那得多好吃啊?”秦兆咋舌。
“菜也就还行。”顾惜道:“主要是环境私密,适合谈事。”
许长悠闻言抬头朝那个雅致的餐厅大门看了一眼,开得正盛的玉兰遮住了门头,台阶上一个喷泉小景,古朴的墙上白天也亮着一盏小灯。
在遍地钢铁的写字楼间仿若一个世外桃源,看得见的静谧,确实适合谈事。
想到昨晚容峥说的下午等他电话,许长悠想应该不会太早,于是等顾惜和秦兆走后她散步去了一家离公司不远的咖啡馆等待。
想到接下来的行程,是场硬仗,她怕自己犯困表现欠佳,从而让甲方爸爸不满,她点了加冰的大杯冰美式。
毕竟她收了高额的薪酬,职业操守她还是有的。
她边喝边从包内拿出平板,就之前的营销方案继续分析,兼职的间隙也不忘主业,许长悠对自己努力的状态很满意。
公司往期活动反馈调研一半,容峥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许长悠看了看时间,她离开便利店才不过半小时。
她诧异按下接听键,容峥声音就响起,“来地下停车场。”
等她回应后,他就挂断了电话,非常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许长悠有种急着去找上司汇报工作的紧迫感。
许长悠手忙脚乱收拾资料、打包咖啡,一路小跑到停车场时,胸腔因突然的运动不停地起伏。
依照容峥发来的车牌,许长悠找到停在角落的宾利,车内只有容峥一人,正坐在驾驶位看文件。
许长悠犹豫两秒上了副驾驶,车内空间仍然宽敞,但她刚刚在咖啡店脱掉的针织外套搭在手肘,右边提包,左边拎咖啡,快要将整个座位占满。
精神比身体先一步警觉,飞速下达整理的命令。
外套轻薄,装进宽大的托特包绰绰有余,包再揽进怀里,不挤占一点空间,安全带扣好,手上就只剩了杯咖啡。
容峥在她进来后就将文件放下,侧头看她一连串的动作。
许长悠本着乙方的服务原则,早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让容峥感到一丝冷漠,见他视线扫到手中的咖啡。
她殷切地问:“您要喝吗?”
安全带扣得紧,她正调整坐姿,身体往后挪动的同时,手臂下意识朝前借力,而由于她正看着容峥说话,捧着咖啡的手就朝前递了递。
容峥没接,也没说话,眉梢轻挑着。
许长悠随他的视线一同下移,落在在咖啡杯上的吸管。
透明的可降解吸管上清晰印着她的牙印。
她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坏习惯。
双手僵硬挪动,许长悠把咖啡抱进自己怀里,磕磕巴巴道:“我的意思是您要喝的话,我下去买。”
“不用了。”容峥终于收回视线,抬手拧动钥匙发动引擎。
轿车驶出停车场,视线豁然明亮,转弯时容峥侧头朝右侧后视镜看,彻底安静下来的女孩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加了冰的咖啡将塑料杯壁洇出水雾,她无知无觉地抱在怀中,一整片的水雾就沾湿了她的衬衫。
纯棉布料厚而柔软。
水雾像雨,在纯白间落下几点朦胧印记,没有透出其下的皮肤。
容峥转动方向盘,指尖点了点方向盘提醒,“衬衫。”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杯子慌忙挪开,放到储物格内,坐姿却还是拘谨,容峥开车汇入车流,放慢了车速。
到民政局的时候时间还早,正好先去拍合照。
车停在路边停车位,许长悠下车前视线扫到车窗上的影子,开门的动作就停住。
大概是因为从咖啡店到停车场那段路跑得太急,她早上扎在脑后的头发松散开来,耳边多出许多碎发。
她抬手飞快扯下皮筋,“您等我一下,我把头发扎好。”
车窗擦得干净,但由于贴了防窥膜,只能看到大致轮廓。
宝蓝色细绳习惯性咬在唇间,柔顺头发盈满掌心,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因余光中陡然靠近的身影按下暂停键。
许长悠诧然转头,隔着手肘的距离和容峥对上视线。
他太高,即使她支着手肘,仍能清晰看到她整个脸庞。
素雅白净的一张脸,乌黑瞳孔染上窗外日光泛浅,唇瓣涂了口红,水红色,衔着一抹蓝,画卷中清淡微波的湖面,怎么就多出浓墨重彩的两笔。
容峥抬高一分视线,瞧见她眼睑阴影下的那颗红痣被薄粉遮盖,几乎要看不出。
许长悠喉咙发紧,看容峥伸手将副驾驶上的镜子拨下就坐了回去,齿间的胶绳只微微泛潮,原来只过了几秒。
……
摄影师正坐在电脑上修图,看到两人进来就自然抬抬手。
“坐那边的凳子上,旁边桌上有镜子可以照哈。”
刚整理过外表,许长悠没再照镜子,和容峥一起坐在红色幕布前的长凳,噼啪的鼠标音暂停,摄影师从电脑桌上起身,才站到照相机就皱起了眉眼。
“您二位靠近点,咱这可是拍结婚照。”
许长悠尴尬朝两人之间隔了一段的长凳上看了看,点点头挪动了一厘米。
还是远。
摄影师嘴巴一动。
许长悠在他开口之前,鼓足勇气又挪动两厘米。
摄影师闭了闭眼,再睁眼双手指挥着,“再近点,衣服贴一起。”
许长悠还未动作,就见容峥直接坐了过来,衬衫轻微摩擦,皮肤隔着两层布料贴在一起。
甚至能感受到男人手臂流畅的肌肉曲线,带着皮肤的温度一并被她感知。
许长悠身体僵住,颈子梗着,呼吸都乱了频率。
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心理疾病导致,许长悠对一切触感过份敏感,因此她即使渴望和人触碰,但一直强迫自己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
可她的身体总有失控的时候。
好想再贴近一些。
意识刚刚显现,许长悠就吓了一大跳。
宋朗突然从脑海跳出来用嫌恶的语气说“变态”。
羞愧难当的情绪如潮水将她覆没,刚红了一点的耳尖被彻底白了的脸色掩盖。
身体下意识要往一旁移,容峥就侧目朝她看过来,温热的体温也瞬间靠近。
肩膀一紧,容峥手掌握着她的肩头拉近距离,阻止了她的乱动。
他很快就放下手臂,但距离已是最近,许长悠甚至感觉到了他平稳跳动的心脏。
大脑一片空白,好在摄影师拍得很快,在摄影师说了声“可以了”之后,许长悠第一时间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摄影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容峥也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不带什么情绪,许长悠却感受到了压迫感。
是在怪她戏没演到位吗。
本着对老板尽职尽责的态度。
她揉着腰侧,尴尬找补,“凳子好硬,坐得腰好酸。”
摄影师看了看自己专门选购的带着软垫的长椅,表情受伤,没有说话。
容峥勾了一下唇角,走到她身侧,对摄影师抱歉,“不好意思,太太比较娇气。”
慵懒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话的内容更似惊雷,许长悠如被雷电劈中的树苗,浑身冒烟地埋下了枝头。
……
洗照片花了一些时间,再去民政局,大厅已经来了不少办手续的人。
为了避免自己再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龌龊心思,许长悠跟在容峥身后进门,隔着一米远的距离。
大堂里忙碌的工作人员抬眼朝两人一扫,“离婚得提前摇号。”
“?”
许长悠怔住,朝旁边正排队的离婚窗口看了一眼,每一对夫妻都平均隔着一个半人的距离,足足将队伍扩宽了一列。
“我们来结婚。”容峥递出证件,嗓音淡然。
工作人员闻言抬头,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的狐疑没有遮挡。
许长悠再也顾不上礼义廉耻,快步贴到容峥身侧,假笑看着工作人员强调,“真的来结婚。”
工作人员这才点点头,朝两人指引□□流程。
许长悠怕再引起怀疑,亦步亦趋跟在容峥身侧,微笑着走完了整个流程,等最终拿到红色的结婚证时,她脸都笑僵了。
出了民政局大门,跟在容峥身后悄悄揉了揉脸。
思虑一重,脚步就慢了下来。
容峥走到车边转头看落后一小段路的她,目光从她被揉红的脸颊上掠过,“是不是累了?”
开玩笑。
赚钱哪能说累。
“一点都不!”
许长悠瞬时收起萎靡神色,表情比刚刚宣誓更加坚定,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此刻正精神,剩下的几步路她用跑的。
民政局在老街区,人行道还是上世纪铺的花色地砖,靠近马路的台阶较高,经过年岁的挫磨,变得光滑,又不知是街边哪家店铺图省事,将水直接泼在光滑台阶。
许长悠跑得急,左脚直接踏上撒上水的台阶,右脚还未抬起,身体骤然失衡。
天旋地转之间,她甚至没来得及惊呼,余光看到容峥朝她伸出手臂。
许长悠自认惜命,如濒死之人去够浮木,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朝面前的手臂抓去——
哧啦——
不是脑袋“噗通”砸地的绝望声响让她感到劫后余生,可等她站稳脚跟,眼前金星尽散,眼前的景象让她觉得不如刚刚就那么让她摔晕过去。
总好过面对容峥被她扯掉衬衫纽扣后露出的大片胸膛强。
刚刚还充斥着车鸣人流声的街道突然静悄悄,许长悠只能听见自己震得比暴雨前的雷电还要响的心跳。
她怀疑容峥也一定听到了。
但她不敢抬头。
仔仔细细又辨认了一遍眼前的场景,老板向来挺阔的衬衫做工考究,却还是被她生拉硬拽蹦了两颗扣子。
平直锁骨下男人前胸肌肉纹理分明。
而容峥还虚揽着她的肩膀。
怎么看她都像在耍流氓,许长悠终于从绝望的羞耻中抽出一点理智,手往容峥敞开的衬衫伸了伸,到底没敢碰。
“……我赔您一件吧。”许长悠垂着头,声音空灵,仿佛意识已经抽离至无人之境,但还是尽职尽责给出第二种选择,“或者我给您缝上。”
容峥不温不淡的嗓音从头顶上方响起,“提醒一下许小姐,我们现在是夫妻关系。”
许长悠讷然抬眼,虚虚看着已经收回手的容峥,“我知道的。”
“所以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容峥低眼看她。
太阳西沉,日光染了黄,将他锋利的轮廓镀了层金光。
额头被晒得暖洋洋,许长悠缓下心神,说好,但又担忧瞥了瞥他缺了扣子的领口,“那衣服怎么办?”
容峥拉开副驾驶的门,回头问:“那容太太陪我回家换件衣服?”
刚刚平稳下来的心跳又轰然失序,明明知道是演戏,但还是克制不住紧张,她咽了咽发紧的喉口,点头如捣蒜,“好,好的。”
上了车才觉出脸颊发热,怕被容峥看出来觉得她不敬业,所以即便橙黄日光毫不吝啬洒进车内,许长悠如坐定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一心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轿车平稳驶进主干道,不久前才修缮的街道长而宽阔,暴露在阳光下,一眼望不到头。
许长悠闭起眼睛,隔着眼皮感受到一片朦胧澄光,又很快被阴影覆盖。
她睁开眼,看到容峥正收回的手臂,座位上方的遮阳板已经被放了下来。
镜子被擦得一尘不染,照出她被晒得发红的脸颊,光洁的额头攒了细密的薄汗。
纸巾擦拭额头的时候到底是没忍住,许长悠悄悄转头,却被男人逮个正着。
容峥姿态放松,垂眸睨她,“很热?”
许长悠抬起手背贴了贴脸,很烫,纤长颈子弯下弧度,她讷讷道:“……是有点。”
容峥了然“哦”了一声,又轻挑了下眉,“那怎么不放下遮阳板?”
这是在给她挖坑吧?
许长悠敏锐察觉到男人的意图,但这是她老板,拿钱办事理所应当,被调侃一句而已,多正常。
车内安静,风声从车窗呼啸而过的动静格外明显,许长悠想出绝佳借口,抬眸解释,“刚才觉得有点冷。”
容峥目光扫过她绯红的双颊,嗓音随性怠懒,“许小姐确实娇气。”
“……”